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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六叔,工作队来了。”长脖子一面说,一面把篮子放在地板上,挨近炕沿站立着。韩老六把烟枪一摔,翻身起来,连忙问道:
“来了吗?”
韩老六手忙脚乱,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白绸衫子的袖子把烟灯打翻,灯灭了,清油淌出来,漫在黑漆描花的烟盘里。他的秃鬓角和高额头上冒出无数小小的汗珠。几天以前,宾县他儿媳的娘家捎封信来说:他们那儿来了工作队,就是共产党,带领一帮穷百姓,清算粮户,劈地分房,不知还要干些啥?得到这封信,韩老六早有些准备。房子地他都不怕分。地是风吹不动,浪打不翻的,谁要拿去就拿去;到时候,一声叫归还,还怕谁少他一垄?房子呢,看谁敢搬进这黑大门楼里来?唯有浮物,得挪动一下。他的两挂胶皮轱辘车,一挂跑县城里,一挂跑一面坡①,忙了六天了。浮物挪动了一半,还剩下一半。没有想到工作队来得这么快。他紧跟着问:“有多少人?都住在哪?”
长脖子说:
“十五六个,往小学校那边去了。”
长脖子直着腰杆,坐上炕沿了。平日他在他六叔跟前,本来是不敢落坐的,现在知道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他安然坐下,又添上一句:
“都挎了枪哩,有撸子②,也有大枪。”
韩老六等心里平静一点以后,才慢慢说: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吧。”
长脖子答应:
“那我知道。”
这长脖子男人,名叫韩世才,外号韩长脖,今年二十七岁,生得头小脖长,为人奸猾,是韩老六的远房本家。论辈数,他是韩老六的侄子。韩长脖原先也还阔,往后才穷下来的。他好逛道儿,常耍大钱,又有嗜好③。后来,抽不起大烟,就扎烟针,两个胳膊都给烟针扎的尽疙瘩,脖子更长了。伪满“康德”九年间,他缺钱买烟针,把自己的媳妇卖给双城窑子里。为这件事,他老丈人跟他干起仗来了,他用刀子把左手拉破,倒在地上大声地叫唤,逼着他老丈人赔了两千老绵羊票子④,才算作罢。
①松江珠河县的一个市镇。
②手枪。
③抽大烟。
④伪满钞票。
韩长脖卖掉媳妇以后,平日倒腾点破烂①,贩卖点馃子,这不够吃喝,更不够买烟。韩老六有时接济他一点,就这样他成了韩家大院的腿子。屯子里的人都说:“韩老六做的哪一件坏事也少不了韩长脖。”
①收买破烂衣物,又卖给人。
这时候,韩老六瞅瞅韩长脖,说道:
“别看这会子威风,站不长的。”
韩长脖附和道:
“那还用说。”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我跟你六婶子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能带家当进棺材去吗?保住家业,还不是你们哥几个的?可要小心,共产党不是好对付的,‘满洲国’时候,一个赵尚志就闹得关东军头痛。”韩老六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又问道:
“你近来有些啥困难?”
韩长脖吞吞吐吐说:
“还能对付,就是……”
韩老六没等他说完,就朝里屋叫唤道:
“你来一下。”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应声走出来。这是一个中间粗、两头尖的枣核样的胖女人,穿一件青绸子大褂,衔一根青玉烟嘴的长烟袋。韩长脖连忙站起来,哈着腰道:
“六婶子。”
韩老六一面擦根火柴点着灭了的烟灯,一面问道:
“前儿李振江送来那笔款,还剩多少?”
“剩不多了,只有几个零头了。”大枣核存心把剩下的钱,往少处说。
韩老六吩咐:
“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