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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竹篮,从这个胡同走到那个胡同,散发传单。她把一簇传单,唰哩哩地甩上天空,又看着那些红绿纸张随着风飘悠悠地落下来,赶集的人们伸手接住,高声念着。市上人们扬起红彤彤的脸,伸起头东摇西看。江涛提高了嗓音,喊:
“父老兄弟、老乡亲们!一年四季忙到头,杀猪过年也纳税……”
他讲了一会子反割头税的事,又接着说:“反动派们北伐成功了,他们掌握了国家大权,苛捐杂税更多了:地租和高利贷是抽筋,地丁银附加税是拔骨,割头税比刮皮还疼……“我们受苦人就象牛、象马,象一群牲口,成天价在泥里、水里、风里、火里,滚来滚去……
“我们耪起地来,两手攥着锄钩,把腰一弯,象个罗圈,太阳晒得脊梁上冒出黑油儿。自春忙到秋,把租一交什么也剩不下。寒衣节过去,身上还没有遮凉的衣裳。冬季里,寒天大雪,天黑了灶筒里还冒不出烟来。使了帐,三年本利停,‘现出利’、‘利滚利’、‘驴打滚’,利息越来越重!
“新年一到,要帐的挤破了门框。起了五更,还没有下锅的饺子……
“一千斤的大铁枷,加在农民身上,我们种地人家好苦啊!”
说到这里,他喘着气停住。贾老师穿着白槎子老羊皮袄,坐在大车上,把猴儿帽拉下来,光露着两只眼睛,谁也认不出他是谁。江涛弯下腰,问了他一句什么,他抱起江涛的脑袋,说了几句话。江涛站起来,说,
“新军阀和旧军阀们!你打我,我打你,混战到什么时候……
“贪官污吏们!光管升官发财,不管农民死活!搜刮民财入地三尺……”
江涛憋红了脖子脸讲着,一眼瞥见严萍在小墙头底下,睁着闪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冒出金色的火花。用着金属般的声音,高声喊叫:“穷苦同胞们!要想改变这种光景,我们怎么办?”
朱老忠睁圆了眼睛,在人群里看着江涛,想:“这孩子真的成了大人,说得有条有理。”冷不丁伸起胳膊喊:“抱团体,伸手干!”
江涛继续说:“对呀!大家抱团体,人多势力大!现在我们提出‘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大家同意不同意?”
严萍在台下看着,她觉得江涛平时象个姑娘;坐下来端庄,走起来安详。匀正的脸盘,浓厚的眉毛,一对乌亮的眼珠子,多么娴静。今天,他挺身立在千万人的前面,讲起话来,如同霹雳闪电,一句句劈进人的心腑,震动了人们的思想,吸住人们的视线。看他手儿一扬,系动千万人的眼神,滴溜滴溜乱转。嘴唇一动,牵连千万人的心情,静心谛听。但她,还不能理解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严萍猛地脸上一热,一抖颤。心儿一摇,一喜盈,她的心上,羞怯怯地偷偷地系念着。当她一想起来,两片晕红泛满了脸颊。她明白,在中国历史上,自古以来草野里出了多少英雄!立在她眼前的青年人,兴许是一个未来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时心上热烘烘,额角上泌出汗珠来,随着人群伸出拳头,喊着:“打倒蒋介石!
反对一切苛捐杂税!”
几万只手在她跟前扬动,几万张旗子在她跟前摇摆,几万张嘴喊着,喊声象春天第一次雷鸣。
严志和在人群里,看这匹小犊儿,简直成了人们眼里了不起的气候。眼角上不由得津出泪珠,又想起运涛:“那孩子要在外头,只能在江涛以上,不能在江涛以下。可惜他要在监狱里住一辈子!”他看见江涛在台上,眼儿一盼,手儿一摇,就有千万人举起手向他招呼。严志和噙着眼泪跳起来,喊:
“好小伙子,咶咶叫!”
朱老忠和严志和悄悄地碰碰头,呲开牙齿暗笑。朱老忠说:“看吧!咱这孩子行了!”
严志和说:“咱也不知道谁家坟里长大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