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大起大落(2)
我的对于契诃夫的迷恋也使我变得自恋和自闭起来,契诃夫的核心是对于庸俗的敏感、嘲笑与无可奈何的忧郁。一个人追求一个有醋栗树的院子,他得到了,他傻喝喝地怡然自得,他显得更加愚蠢乏味。一个女孩,过着好好的日子,迎接新婚,突然悟到了她的生活是多么庸俗和无聊,她抛弃了一切世俗的幸福,断然出走。看多了契訶夫的书,你不由得怀疑起那个叫做生活和日子的东西,世间有多少重复,多少从俗,多少随波逐流,多少干脆应该算是麻木的东西,有你不多,没有你不少,不想则已,一想,不免慌了神。
我应付过了《组》带来的危机,我的应对还算老练得体,我希望我的面目焕然一新,然而,新起来谈何容易?我甚至于想写一篇能够弥补的不足的作品,我定名为《无果花》,正像我熟悉刘世吾那样的老气一样,熟悉年轻人在事业中的只开花不结果或只结酸果。然而,在为新的作品规定了题目以后,脑子里变成了一片空白。
说来惭愧,新婚乍别,我感到了一种酸楚。在班上缺少激情和投入,回家来孤孤单单,心神不定,心慌意乱,心浮气躁,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躁郁综合症。是成了“名人”烧的?是终于患上了文学原植物神经紊乱?是新婚乍别症?是小资产阶级脱离工农?还是反右前夕,密云欲雨的低气压造成的经络不通、脾胃不畅,水土不伏?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五七年的大鸣大放时期,外国人叫做百花时期,开始了又转变了,结束了。
我被邀请到有关文艺工作的各种征求意见会上。我注意不要放炮。我甚至在市委宣传部召集的一次会后,体己地告诉邓友梅,说话要慎重,根据我的了解,领导方面并不喜欢那些“鸣放”。
我还挤出了时间与芳一起参加自费香山旅游,赶上了大雨雷电,吃的是西餐。此后多次我去寻找那个我与芳住过一夜的地方,找不到了。那个地方叫做“香山别墅”。这是唯一的一年,北京试办了自费周末旅行。反右之后,这些“资产阶级”的东西都一锅端了,直到改革开放,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
我常常想起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第一部《两姊妹》,书的开头描写夏天的克里米亚海滨,一个苍白的现代派诗人贝克与妹妹达莎的结识。根据小说改编的影片旁白说,这是最后一个夏天了,人们还在享受,还在腐烂,然后风暴掀起,烈火熊熊,天翻地覆……(大意如此)。我也想起影片《马克辛三部曲》中的圣诞夜场面,腐烂的资产阶级与贵族,狂欢放纵中掀起了女人的裙子,却不知道已经迎来的不是享乐,而是革命,不是纵欲,而是末日。
我被邀参加了中国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批判丁玲、陈企霞。我惊呆了,我惊异于为了批丁玲先从陈企霞的男女关系问题入手,发动柳溪同志以受害者的身份揭露她的一度的情人陈企霞。怎么是这样的手段?
我也印象深刻于康濯发言时的特别激动的湖南口音与身体的大幅摆动。楼适宜等回想起左联时期与鲁迅关系处不好时的痛苦,与许广平同志听完发言后的面红耳赤。她回想起鲁迅病重中常常还要接受胡风、冯雪峰的来访,也很激动。
我始终记得骨瘦如柴的邵荃麟的自问自答。他说:也许有人会问,毁损一个丁玲这样的老作家大作家是否应该,他回答说,越是大作家革命的作家党员作家越是要接受党的挽救,党的帮助,是她们的错误思想首先毁损了她们自身,而我们的批判斗争,正是为了爱护帮助她们。
我不认为有谁在这个时候会提出类似“不要毁损”之类的“不同政见”。我认为他的发言反映了他自己的矛盾,然后他用特别高尚和感人的说词来说服自己,平息自己的内心波澜。可惜此后的事实是,通过这种特殊的爱护与帮助,把一个作家帮到地狱里去了——而后是邵荃麟的下场比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