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旅行的享受
奇奇妙妙,至于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则固必在于所谓当其无之处也矣。盖当其无,则是无峰、无岭、无壁、无溪、无坪坡梁涧之地也。然而当其无斯,则真吾胸中一副别才之所翱翔,眉下一双别眼之所排荡也。
夫吾胸中有其别才,眉下有其别眼,而皆必于当其无处,而后翱翔,而后排荡,然则我真胡为必至于洞天福地?正如顷所云,离于前,未到于后之中间,三十二里,即少止于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谓当其无之处耶?一略约小桥、一槎枒独树、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荡焉。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诚未能知为在彼,而为在此也?
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别才,眉下之真有别眼也。必曰,先有别才而后翱翔,先有别眼而后排荡,则是善游之人,必至旷世而不得一遇也。如圣叹意者,天下亦何别才别眼之与,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别才矣;果能排荡焉,斯即别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皱、要透、要瘦。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则皆极秀、极透、极皱、极瘦者也,我亦定不以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诚亲见其秀处、皱处、透处、瘦处乃在于此,斯虽欲不于是焉翱翔,不于是焉排荡,亦岂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为峰、为岭、为壁、为溪、为坪坡梁涧,是亦岂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过能秀、能皱、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则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不游之处,盖以多多矣。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洞天福地,亦终于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篱、一犬之奇妙者,必彼所见之洞天福也,皆适得其不奇不妙者也。
斲山云:“千载以来,独有宣圣是第一善游人。其次则数王羲之。”或有征其说者,斲山云:“宣圣吾深感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二言。王羲之吾见若干帖,所有字画,皆非献之所能窥也。”圣叹曰:“先生此言,疑杀天下人去也。”又斲山每语圣叹云:“王羲之若闲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常至终日都无一语。”圣叹问此故事出于何书?斲山云:“吾知之。”盖斲山奇之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斲山一倾倒其风流也。
冥寥子游
甲〓出游之由
冥寥子为吏,困世法,与人吐匿情之谈,行不典之礼。何谓“匿情之谈”?主宾长揖,寒喧而外,不敢多设一语。平生无斯须之旧,一见握手,动称肺腑,掉臂去之,转盼胡越。面颂盛德,则夷也;不旋踵而背语,蹠也。燕坐之间,实辨有口,乃托简重;身有秽行,谬为清言。惧衷言漏实,壮语触忌,则一切置之,而别为浮游不根之谈,甚而假优伶之讴歌以乱之,即耳目口鼻,悉非我有,嗔喜笑骂,总属不真。俗已如此,虽欲力矫之不能。何谓“不典之礼”?宾客酬应,无论尊贵,虽其平交,终日磐折俛首:何仇于天,而日与之远,何亲于地,而日与之近。贵人才一启口,诺声如雷,一举手而我头已抢地矣。彼此相诣,绝不欲见,而下马投刺,徒终日仆仆。夫往来通情,非举行故事也。先王制体,固如是乎?褒衣束带,缚如槛,虱肤,痒甚而不可扪。跬步闲行,辄恐踰官守,马上以目注鼻,视不越尺寸,视越尺寸,人即从旁侦之。溺下至不可忍,而无故莫敢驻足。其大者“三尺”在前,清议在后。寒暑撼其外,得失煎其中,岂惟绳墨之失哉!虽有豪杰快士,通脱自喜,不涉此途则已,一涉此途,不得不俛而就其笼络。冥寥子将纵心广意而游于漭氵养之乡矣。
或曰:“吾闻之,道士处静不枯,处动不喧,居尘出尘,无缚无解;俄而柳生其肘,鸟巢其顶,此亦冥静寥之极也。供下之役,拾地上之残,此亦卑琐秽贱之极也,而至人皆冥之。子厌仕路之跼蹐,而乐奇游之清旷,无乃心为境彼乎?”
冥寥子曰:“得道之人,入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