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杂记
第某师某团某营营本部。军用电话的铃声在那间平房里急令令地响。
同船的旅客都忙乱起来了,交头接耳地纷纷询问:“船又停了,为什么呀?难道要扣去装兵么?quot;
没有一个人能够给确实的回答。但船是停住了,声音最大的柴油引擎小轮船此时默然不响,简直是不打算再赶路的模样。
“机器坏了!quot;
有一个茶房从船头上跑来说。原来不过是机器坏!于是大家都松一口气。杂乱的议论跟着就起来了。在先那位喜欢谈谈军国大事的瘦长子老乡就很得意地在大腿上拍一下说:
“我说不是捉差,果然呀!他们白天里不调动兵队。——为啥?恐防东洋人在飞机里看见掷炸弹呀!quot;
于是他就屈着指头,历数某日某时东洋人的飞机曾经飞过院,飞过桐乡,飞过某某地方。他已经忘记只在两小时前他还同意过他那位光头同伴的quot;东洋人飞机不认识路quot;的论调。
光头的同伴努力附和着。他又称赞这兵调来得真快;前三天他quot;上去quot;时经过这里,还没看见有兵哪。但是五十多岁的绸缎店经理却在一旁摇头,——谁也不能猜透他这摇头是什么意思;他的脸色依旧是那样苦闷,他不说话,只把左手的四个爪甲很长的指头在桌子边轻轻地有节奏似的敲着。过一会儿,他转脸对那个瘦长子同伴说:
“吉兄,打到里边来,连里边的市面都要吵光罗。上海北头,横直是烧光末,要打就在北头打!伊拉兵队调动得快,为啥勿早点调到上海,同十九路军一淘打?总归是勿平心,自淘伙里七支八搭!quot;
叫做quot;吉兄quot;的瘦长子于是也皱一下眉头,觉得无话可答,就伸一个懒腰急急地咒骂那轮船了:
“触霉头格轮船!半路上插蜡烛!今朝到埠勿过七点钟,算我的东道!quot;
说着,他就挤到船头上看quot;野眼quot;去了。
这时船既停下来,就没有了风,塞满了四十多人的船舱就更加闷热,空气也很恶浊。小孩子们啼哭,老太婆谈家常,又谈到某处庙里的菩萨满身是血,两眼流泪,所以quot;世界不太平quot;了。
我爬在船窗口看岸上的兵。听口音都是两湖人。态度异常quot;写意quot;,毫没有摩拳擦掌准备厮杀的神气。有二十来个兵拿了铲子和土畚在那里填其他们的quot;营本部quot;门前的泥路。他们的工作就像唱昆曲的戏子似的一摇一摆,十分从容。离quot;营本部quot;右方一箭之远就是那停业中的茧厂,惟一的高楼房,也住着兵,可是既没有门岗,也没放步哨,兵们是三三两两的在茧厂前的空场上开玩笑。有几位脱下了衣服,蹲在地下捉虱子。他们不打绑腿,穿的是绿帆布的橡皮底quot;跑鞋quot;。他们都是徒手,空场上也不见他们搭的枪架。
只有四个兵全身武装,在相离quot;营本部quot;左右五六丈的泥路上来回彳亍,——大概他们就是步哨。
河滩上有许多兵在那里洗衣服。他们利用了老百姓家里的春凳,把水淋淋的衣服在春凳上拍拍的打。打过后就提着衣服跳上泥岸,抖开了起在小桑树上晒。这一带的桑树全挂满了灰色军服。
忽然在灰色中显现出鲜明的一点来了!那是在作为quot;营本部quot;那间平房的东间壁。也是同样的平房,看样子本来是杂货铺子,但现在当然只有兵。我所说的quot;鲜明一点quot;就在这间平房里飞快地一晃。我看得很明白,是一位剪了头发的女子踅到门前对我们那轮船看了一眼。虽然不是都市女子的服装,但也不像乡村女子,只看她一头短发剪的何等quot;入时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