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
不能成功。这又是自然主义确能针对现代小说病根下药的一证。此外还有关于作者的心理一端,我以为亦有待于自然主义的校正。中国旧派小说家作小说的动机不是发牢骚,就是风流自赏。恋爱是人间何等样的神圣事,然而一到“风流自赏”的文士的笔下,便满纸是轻薄口吻,肉麻态度,成了“诲淫”的东西;言社会言政治又是何等样的正经事。然而一到“发牢骚”的“墨客”的笔下,便成了攻讦隐私,借文字以报私怨的东西。这都因作者对于一桩人生,始终未用纯然客观心理去看,始终不曾为表现人生而描写人生。中国的淫书,大概总自称“苦口气心意在劝世”,而其实不免于诲淫,就因为“劝世”的话头是挂在嘴上的,而“风流自赏”的心理却是生根在心里的。自然派作者对于一桩人生,完全用客观的冷静头脑去看,丝毫不搀入主观的心理;他们也描写性欲,但是他们对于性欲的看法,简直和孝悌义行一样看待,不以为秽亵,亦不涉轻薄,使读者只见一件悲哀的人生,忘了他描写的是性欲。这是自然主义的一个特点,对于专以小说为“发牢骚”,“自解嘲”,“风流自赏”的工具的中国小说家,真是清毒药:对于浸在旧文学观念里而不能自拔的读者,也是绝妙的兴奋剂。
以上是就描写方法上立说,以下再就采取题材上略说一说。
自然主义是经过近代科学的洗礼的;他的描写法,题材,以及思想,都和近代科学有关系。左拉的巨著《卢贡。玛卡尔》,就是描写卢贡。玛卡尔一家的遗传,是以进化论为目的。
莫泊桑的《一生》,则于写遗传而外又描写环境支配个人。意大利自然派的女小说家塞拉哇(Serao)的《病的心》(Cuore Infermo)是解剖意志薄弱的妇人的心理的。进化论,心理学,社会问题,道德问题,男女问题,……都是自然派的题材:自然派作家大都研究过进化论和社会问题,霍普德曼在作自然主义戏曲以前,曾经热烈地读过达尔文的著作,马克思和圣西门的著作,就是一个现成的例。现在国内有志于新文学的人,都努力想作社会小说,想描写青年思想与老年思想的冲突,想描写社会的黑暗方面,然而仍不免于浅薄之讥,我以为都因作者未曾学自然派作者先事研究的缘故。作社会小说的未曾研究过社会问题,只凭一点“直觉”,难怪他用意不免浅薄了。想描写社会黑暗方面的人,很执着的只在“社会黑暗”四个字上做文章,一定不会做出好文章来的。我们应该学自然派作家,把科学上发见的原理应用到小说里,并该研究社会问题,男女问题,进化论种种学说。否则,恐怕没法免去内容单薄与用意浅显两个毛病。即使是天才的作者,这些预备似乎也是必要的。
三有没有疑义?
我所见到的中国现代小说界应起一种自然主义运动的理由,不过是这一点而已,都是极浅近的,并没有什么特见;而且有好多地方许是我的偏见,甚望读者不吝赐教,加以讨论。
我还有一点意见也想乘便贡给于自然主义的怀疑者。
就我所听到的怀疑论,约百分为二派:一是对于自然主义本身有不满意的,一是对于中国现在提倡自然主义有疑意的;而这两派里又可再分为就艺术上立论与就思想上立论的二组。所以可说一共有四种的怀疑论。
第一是就艺术上立论对于自然主义本身不满意的。他们大都引用新浪漫派攻击自然主义的理论为据,所持理由,约分二点:(一)自然主义者所主张的纯粹的客观描写法是不对的,因为文学上的描写,客观与主观—-就是观察与想象——常常相辅为用,犹如车之两轮。太平于主观,容易流于虚幻,诚如自然派所指摘,但是太平于客观,便是把人生弄成死板的僵硬的了。文学的作用,一方是社会人生的表现,一方也是个人生命力的表现,若照自然派的主张,那就是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