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竹
还君……双泪垂,恨不相逢未……时
一夜的失眠,今早起来头昏昏的痛;像是我的灵魂与一群恶魔博战了一夜一般,我今天感着异常的疲乏,头发乱得比平素厉害,这显然是在枕上辗转一夜的结果。我不时走到镜子前去照,我生怕我红涩的眼睛,会使我同室的朋友知道了我一夜的秘密。
昨夜你在路上递给我的一束天竹子,今早还好好的放在桌上,只是因了袋中的蹂躏,已经脱下了不少。血红的颗粒,散落在桌上,我仿佛又看见了昨夜你眼中滴下的泪珠。我知道,今天我们假如再到昨夜的那一家酒楼上去一次,我想在栏杆上的木纹里,一定可以寻出几点比这个还要红的痕迹。
凤,你昨夜究竟是为何而哭,为谁而哭?是为了那纸上短短的两句么?我想起了这是我的手写出的,我的心颤了,我仿佛看见掌管人世一切悲剧的天才的作家,又展开了一页洁白的稿笺,来开始他的新的创作了。
这纯然是出于我的意外的事。我决想不到我们才相识十余日的朋友,你与球第一次来看我时天真的笑容还在这冷寂的楼头未散,便会有昨夜那样的一幕发生。我诚知道那一张小弓弦上的一支箭是迟早总要射出的,然而我料不到那个顽皮的小孩竟射得这样的快。
你想,从你第一次与球到我此地来,至昨夜为止,我们总共不过相见了五次。第一次是怎样,第二次是怎样,谁也料不到昨夜的第五次,竟使我看见眼泪从你的眼中滴下,竟使我这只罪恶的手不得不举起手绢来为你拂拭。凤,你是聪明人,你要知道眼泪的债是要以十进的倍数归还的,你可知因了你昨夜的一哭,竟使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又要多负许多债了。
昨日,在球、年与我三人未去看你之先,球曾先来到我们此地。她带了四枚沙田的柚子送我。柚子吃了之后,她便坐在我的桌旁,在一张纸上,用铅笔断断续续的告诉了我所谓“西瓜”的事。她讲到她的家中怎样要逼她与一位姓叶的结婚,她的“西瓜”又是怎样被家庭征服了的事,她丢下笔伏在桌上不动,像是也要哭下的光景。过了一刻,她吐了几口痰,待她的感情平服之后,我们便又谈到了你,谈到你一人会躲着哭的事。
“凤的家庭是很不自由的,她家中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她。”球这样向我写。
她为什么要告诉我这句话呢?我沉思了一回,我知道她这句话中所给与我的暗示。我禁不住心里抖了起来,我便装做漠不相关的咬紧了牙齿,冷冷的向她写道:
“这与我何干?”
凤,你不要怨我这句话的冷酷,你当知道我的用意,我原是想借此避掉未来的一切的。哪知出人意外,我的努力竟得了相反的结果,球突然用了大的字这样向我写道:
“她很爱你!”
风,我不知球昨日向我写出这四个字,是出自她自己的观察,还是间接的受了旁人的指使,可是在我方面,我所得的结果总是一样。我像一只惊弓的鸟儿突然又听见了一声弦响一般,我一见这四个字,我的脸色完全变了。
此外另谈了些什么,我已记不仔细。其实,在见了这四个字以后,旁的还有什么要记住的必要呢?
我循环的默想着这四个字。我们在戏院中见了你以后,你那立在我的身旁的片刻的谈话,以及后来我们四人一同出去,我始终是在咀嚼着这四个字的滋味的。凤,谁很爱我?我在你的身旁,想起了那四个字,你或者没有注意到我神情的改变,可是我自己怎能骗得住我自己呢?你现在若去再将咋夜从戏院中出来,我在街上走时的行动再重想一遍,你当懊悔你那时观察力的薄弱了。这并不是冤屈了你,这是有证据的。你想,你若知道了,你决不会再在那严重的空气中,火上添油,从你手中将那一束天竹子再递给我的——然而,谁又能断定你不是有心这样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