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军队(1959—1961 二十四到二十六岁)
1959年9月7日起,我开始受第八期预备军官训练,后来在野战部队中担任陆军排长,做到1961年2月6日退伍。这段军人生涯,是我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9月7日早上八点半,我搭公路局汽车南下,在台中的好友张世民、张光锦、姚嶂、李述古、韩昭先、张仁龙送行,张光锦还特别送我一支圆珠笔,我用那支圆珠笔做起点,在艰难之中,辛苦留下了一天都不缺的日记,一共一年半之久,这是我一生中最长最完整的一段日记。
我编在凤山陆军步兵学校第三总队第二大队第九中队第五号。在头发剃光。穿上军装以后,就面临了所有入伍训练的折腾与折磨。首先是整理内务,把棉被叠成豆腐块,有人为了清早起来,没办法把棉被快速折出棱角,宁愿不盖棉被,冻着睡;有人洗澡时不愿露小鸡,竟不脱内裤穿着洗,怪态百出。
同学中很多是国民党,可是无法辨别谁是谁不是。入伍不久量衣服,未几宣布有些人的衣服要重量,特报出学号,带队而出。我为人警觉,他们一走,我铁口断定这些人都是党员,后来证之果然。
队中第四号是台大中文系的孙玉华,他是队中国民党的大员,离我最近,负责暗中打我的小报告,我以玩世之态对之。有一次写诗给他,内容是:“见了二娘呼婶婶,见了悟空喊大爷,退役以后饿不死,衡阳街口擦皮鞋。”退伍时得知,他在小报告上,并没写我的坏话,也没写别的同学坏活,这种东北人孙玉华的忠厚,是南方人国民党所不及的。
入伍训练的活动不全是武的,也有文的,例如讲演比赛等等。讲演比赛,当然我讲得最好,但是内容思想有问题一箩筐,当然没上名。陈汉卿说同学们要给我第一名,可是指导员于建业却扬言要禁我的足。郑清茂告诉我,队长刘勤跟他们党员说:“李敖当然说得对呀,可是这是军队呀!”
虽在军队,我仍展示出我又守原则、又粗犷、又狡猾的一面,我曾声言:大丈夫要能软能硬、软中带硬、软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细,方能在军中混。
在半年受训期间,国民党千方百计,拉同学入党,最后,使出撒手锏,说不入党的会被分发到金门前线,而那时的金门是八二二炮战的极危险地带。在这种撒手锏的威胁利诱下,仅有的少数非党员同学,也大都入党了,可是我不为所动。指导员对我说:“李敖你不怕去金门?”我说:“我不怕。”他说:“你很优秀,我们国民党没拉到你,很可惜。”我说:“你们拉到一个贪生怕死、为了怕去金门而入党的李敖,才真可惜呢!”他说:“你不入党,你在台湾活下去,会永远不方便。”我说:“我准备死在金门,没什么不方便了。”他听了,摇头而去。好玩的是,最后我竟没有给分发到金门,反倒是一些临时搭入党巴士的同学给分发到金门。他们得知后,气得跑去质问指导员,指导员说:“前线需要忠贞的人,把李敖送到前线,他会影响民心士气,所以还是你们去好一点。”气得有人把党证都给撕了。我一生以我不是国民党为荣,我对为了不做国民党而付的一切代价,从不逃避。这个例子,就是最惊心动魄的,也是最有趣的。
1960年3月3日,我从步校出发下部队。上车前指导员把一牛皮纸袋交给带队同学,其中是我们思想考核资料,要这位同学转往新单位。在路上,我们很技巧地偷拆了这口袋,在我的资料卡片上,赫然有十字评语:“思想游移,媚外思想甚重。”——指导员跟我周旋半年,最后以此十字为谥,政工人员之可怕,由此可见!而我在半路后,得窥他们如何害人,想来也不无奇趣也!
下部队时,就看出人情关系来。同学中有背景的,就留在第二军团,或留在师部、或留在团部。……可是没背景的如李敖者流,就下放到连部做排长。——大家同车南下,可是先下车者,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