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之前
从书堆里幽脚的手的摸上了楼,脱了雨衣,倒在被窝里睡了。他的上床;本只为躺在棉被里取热的缘故,所以虽躺在被里,也终不能睡着。眼睛看着了屋顶,耳朵听听窗外的秋雨,他的心里,尽在一阵阵的酸上来。他的思想,就飞来飞去的在空中飞舞:
“我的养在故乡的小孩!现在你该长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岳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么?啊啊,真不愿意回到故乡去!但是这样的被人虐待,饿死在上海,也是不值得的。……”
风加紧了,灰腻的玻璃窗上横飘了一阵雨过来,质夫对窗上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仍复在继续他的默想:
“可怜的海如,你的儿子妻子如何的养呢?可怜的季生、斯敬,你们连儿女妻子都没有!啊啊!兼有你们两种可怜的,仍复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风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素和快着鞭。……啊啊,黄仲则当时,还有一个毕秋帆,现在连半个毕秋帆也没有了!……今日爱才非昔日,莫抛心力作词人。……我去教书去吧!然而……教书的时候,也要卑鄙龌龊的去结成一党才行。我去拉车去吧!啊啊,这一双手,这一双只剩了一层皮一层骨头的手,哪里还拉得动呢?……啌啌,……啌啌,……啌啌啌啌暧吓……”
他咳了一阵,头脑倒空了一空,几秒钟后,他听见楼下有几个人在说:
“楼上的那位于先生,怎么还不走?他走了,我们也好宽敞些!”
他听了这一句话,一个人的脸上红了起来。楼下讲话的几个发行业者的亲戚,好像以为他还没有回来,所以在那里直吐心腹。又谁知不幸的他,却巧听见了这几句私语。他想作掩耳盗铃之计,想避去这一种公然的侮辱,只好装了自己是不在楼上的样子。可怜他现在喉咙头虽则痒得非常,却不得不死劲的忍住不咳出来了。忍了几分钟,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压了下去。然而最后一阵咳嗽,无论如何,是压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溃决了一样,他的屡次被压下去的咳嗽,一时发了出来。他大咳一场之后,面涨得通红,身体也觉得倦了。张着眼睛躺了一忽,他就沉沉的没入了睡乡。啊啊!这一次的人睡,他若是不再醒转来,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四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后的天空,更加蓝得可爱,修整的马路上,被夜来的雨洗净了泥沙,虽则空中有呜呜的凉风吹着,地上却不飞起尘沙来。大约是午前十点钟光景,于质夫穿了一件夏布长衫,在马路上走向邝海如的地方去吃饭去。因为他住的堆栈里,平时不煮饭,大家饿了,就弄点麦食吃去。于质夫自小就娇养惯的,麦食怎么也吃不来。他的病,大半是因为这有一顿无一顿的饮食上来的,所以他宁愿跑几里路——他坐电车的钱也没有了——上邝海如那里去吃饭。并且邝与曾几日内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后也不见得再有机会,因此于质夫更想时刻不离开他们。
于质夫慢慢的走到了静安寺近边的邝、曾同住的地方,看见后门口有一乘黄包车停着。质夫开进了后门,走上堂前去的时候,只见邝、曾和邝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里。两个小孩也不声不响的立在他们妈妈的边上。质夫闯进了这一幕静默的剧里与他们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过了几分钟,楼上扑通扑通的霍斯敬提了一个藤筐走了下来。他走到了四人立着的地方,把藤筐摆了一摆,灰灰颓颓的对邝、曾等三人说:
“对不起,搅扰了你们许多天数,你们上船的时候,我再来送。分散之前,我们还要聚谈几回吧!”
说着把他的那双近视眼更瞅了一瞅,回转来向质夫说:
“你总还没有走吧!”
质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说:
“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个人还住在上海干什么?大约送他们上船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