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
儿是去年北来时,让母亲暂时带回扬州去了。阿九是欢喜书的孩子。他爱看《水浒》, ,,《小朋友》等;没有事便捧着书坐着或躺着看。只不欢喜《红 楼梦》,说是没有味儿。是的,的味儿,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能领略呢?去年 我们事实上只能带两个孩子来;因为他大些,而转儿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俩丢 下。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 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 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看 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 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 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 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 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 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 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转儿与我较生疏些。但去年离开白马湖时,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扬州 话(那时她还没有到过扬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她晓得 什么北京,只跟着大孩子们说罢了;但当时听着,现在想着的我,却真是抱歉呢。这兄妹俩 离开我,原是常事,离开母亲,虽也有过一回,这回可是太长了;小小的心儿,知道是怎样 忍耐那寂寞来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 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 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 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 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爱儿女的人,因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们,便将 他们荒废了。他并不是溺爱,只是没有耐心去料理他们,他们便不能成材了。我想我若照现 在这样下去,孩子们也便危险了。我得计划着,让他们渐渐知道怎样去做人才行。但是要不 要他们像我自己呢?这一层,我在白马湖教初中学生时,也曾从师生的立场上问过丏尊,他 毫不踌躇地说,“自然啰。”近来与平伯谈起教子,他却答得妙,“总不希望比自己坏 啰。”是的,只要不“比自己坏”就行,“像”不“像”倒是不在乎的。职业,人生观等, 还是由他们自己去定的好;自己顶可贵,只要指导,帮助他们去发展自己,便是极贤明的办 法。
予同说,“我们得让子女在大学毕了业,才算尽了责任。”SK说,“不然,要看我们 的经济,他们的材质与志愿;若是中学毕了业,不能或不愿升学,便去做别的事,譬如做工 人吧,那也并非不行的。”自然,人的好坏与成败,也不尽靠学校教育;说是非大学毕业不 可,也许只是我们的偏见。在这件事上,我现在毫不能有一定的主意;特别是这个变动不居 的时代,知道将来怎样?好在孩子们还小,将来的事且等将来吧。目前所能做的,只是培养 他们基本的力量——胸襟与眼光;孩子们还是孩子们,自然说不上高的远的,慢慢从近处小 处下手便了。这自然也只能先按照我自己的样子:“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光辉也罢,倒 楣也罢,平凡也罢,让他们各尽各的力去。我只希望如我所想的,从此好好地做一回父亲, 便自称心满意。——想到那“狂人”“救救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