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
天”不可!我想这种“谈 天”,无论如何,总不能算是大过吧。人家说清谈亡了晋朝,我觉得这未免是栽赃的办法。 请问晋人的清谈,谁为为之?孰令致之?——这且不说,我单觉得清谈也正是一种“生活之 艺术”,只要有节制。有的如针尖的微触,有的如剪刀的一断;恰像吹皱一池春水,你的心 便会这般这般了。
①见《新潮》1卷2号。
“谈天”本不想求其有用,但有时也有大用;英哲洛克(Locke)的名著《人间悟 性论》中述他著书之由——说有一日,与朋友们谈天,端绪愈引而愈远,不知所从来,也不 知所届;他忽然惊异:人知的界限在何处呢?这便是他的大作最初的启示了。——这是我的 一位先生亲口告诉我的。
我说海说天,上下古今谈了一番,自然仍不曾跳出我佛世尊——自己——的掌心,现在 我还是卷旗息鼓,“回到自己的灵魂”①吧。自己有今日的自己,有昨日的自己,有北京时 的自己,有南京时的自己,有在父母怀抱中的自己……乃至一分钟有一个自己,一秒钟有一 个自己。每一个自己无论大的,小的,都各提挈着一个世界,正如旅客带着一只手提箱一 样。各个世界,各个自己之不相同,正如旅客手提箱里所装的东西之不同一样。各个自己与 它所提挈的世界是一个大大的联环,决不能拆开的。譬如去年十月,我正仆仆于轮船火车之 中。我现在回想那时的我,第一不能忘记的,是江浙战争;第二便是国庆。因战争而写来的 父亲的岳父的信,一页页在眼前翻过;因战争而搬家的人,一阵阵在面前走过;眼看学校一 日日挨下去,直到关门为止。念头忽然转弯:林纾死了,法朗士死了;国际联盟第五届大会 也闭幕了!……正如水的漪涟一样,一圈一圈地尽管晕开去,可以至于非常之多。只区区一 个月的我,所提挈的已这样多,则积了三百几十个月的我,所提挈的当有无穷!要算起帐 来,倒是“大笔头”②呢!若有那样细心,再把月化为日,日化为时,时化为分秒,我的世 界当更不了不了!这其间有吃的,有睡的,有玩的,有笑的,有哭的,有糊涂的,有聪明 的……若能将它们陈列起来,必大有意思;若能影戏片似地将它们摇过去,那更有意思了! 人总有念旧之情的。我的一个朋友回到母校作教师的时候,偶然在故纸堆中翻到他十四岁时 投考该校的一张相片,便爱它如儿子。我们对于过去的自己,大都像嚼橄榄一样,总有些儿 甜的。我们依着时光老人的导引,一步步去温寻已失的自己;这走的便是“忆之路”。在 “忆之路”上愈走得远,愈是有味;因苦味渐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最远的地方是 “儿时”,在那里只有一味极淡极淡的甜;所以许多人都惦记着那里。这“忆之路”是颇长 的,也是世界上一条大路。要成为一个自由的“世界民”,这条路不可不走走的。
①也是法朗士的话。
②此是宁波方言,本系记帐术语,“多”也:引申作“甚”之意。这里用作双关语。
我的把戏变完了——咳!多么贫呢!我总之羡慕齐天大圣;他虽也跳不出佛爷的掌心, 但到底能翻十万八千里的筋斗,又有七十二变化的!
1925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