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惊梦》的写作技巧和引申含义
恐怕难免显出杂乱。
我在此文开头已经提过,欲深切了解《游园惊梦》小说含义,我们除了对人生之洞察力,还须具备相当的学问知识——特别是中国戏曲方面的学识。对于整个中国文化历史背景,也必须有一个笼统的概念。《游园惊梦》小说含义,和中国戏曲史上“昆腔”的兴起与衰微,有不可分离的关系。
昆曲,兴起于明嘉靖初,衰微于清乾隆末,独霸我们剧坛近三百年(约1522—1779)。明嘉靖之前,中国戏曲有南北曲之分,其间互有消长。忽然一种新的腔调产生,镕铸所有南曲之优长,又吸收一部分北曲的特点,成为一种极优美动听的音乐,这就是昆曲。到了晚明,戏曲作家逐渐往格律和辞彩的路上发展,早先元曲那种朴素愚直的形式内容就逐渐消失。于是昆腔戏曲变成文人雅士和宫廷贵族吟唱赏玩的精美艺术品,成为一种“贵族文化”,而和一般趣味凡俗的老百姓逐渐脱离了关系。这种趋势发展到极端,终于在清乾隆年间,属于雅部的昆曲被属于花部的“乱弹”所打倒。如此,高雅无比的纯艺术品,由于曲高和寡,引不起俗众共鸣,而含冤调萎。
花部(乱弹)诸腔,包括戈阳腔、高腔、京腔、皮黄、秦腔等等,经过一场角逐杀伐,终于由皮黄称霸,鼎定江山垂二百年。皮黄即西皮、二黄两种腔调之合称,这一剧种,发皇其命运于北京,故又叫京戏,因北京改为北平,所以又叫平剧。皮黄改用胡琴为主要伴奏乐器(昆曲则用笛萧),如此唱戏的入调门高低可以自由。皮黄之能战胜群雄,是由于它的通俗,但也因为通俗,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便远不及昆曲。许多文人不屑再写剧本,所以皮黄取代昆曲以后,真正成功的剧作家竟没有几个。
昆曲虽被皮黄取代,但昆戏之中一部分在故事、关目、排场等方面适合演出的剧目,在剧坛上依旧留存下来,《游园惊梦》便是其中最有名的一出。
清末民初,是京戏的极盛时期。民国以来,旦角如梅兰芳、程砚秋等,生角如余叔岩、马连良等,都是艺术造诣极深的剧坛演员。其中尤其梅兰芳,把自从有皮黄戏以来的旦行艺术,提携到最高巅峰。他也受过昆曲方面的严格训练,《游园惊梦》就由他唱得红极一时。他南下唱戏,演,多半是金少山的霸王,两人配得很好,引得观众疯狂喝彩。《游园惊梦》小说里,赖夫人和余参军长的对话,以及窦夫人最后对余参军长“黑头”的笑评,所指即与此有关。
梅兰芳时代过去后,京戏就急速走下坡路,主要也是和当年昆曲一样,脱离了现实俗众。现在一般人,看电视,看电影,看话剧,却不能和国剧发生共鸣。昆曲就更没人唱了。显然这种中国最古雅的戏剧音乐,已经到了尾声。这是中国戏曲史上的一大危局,一大悲哀。
当我们对中国戏曲兴衰史有了大致如此的概念,白先勇这篇小说,幅度便骤然增加。《游园惊梦》这出戏,是昆曲类型的代表。而昆曲是中国戏曲的精华,也是中国古典文化的精华。钱夫人终于“哑掉”,不能把此戏唱完,就是作者暗示中国的古典文化,到今日而戛然中断。
我们中国传统文化,有一个光辉灿烂的过去。可是就因为太讲究纯美、纯粹精神,丝毫不肯接受现实俗世的污染,在今日的平民世界里,已和一般人的生活几乎完全脱节,再也无法受到欣赏和了解。于是人人遗弃古老优美的中国文化,趋奔迎接崭新通俗的西洋文化,正如清乾隆年间,通俗的“花部”乱弹终于取代了优美的“雅部”昆曲。如此,小说里钱夫人的今昔感触,以及往日悼念,就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而《游园惊梦》也就变得好像是作者对我们五千年传统文化的一阙挽歌。
除了采用昆曲兴衰历史之暗喻,作者还用别的方法来呈现传达小说的这种引申含义。钱夫人是南京夫子庙得月台清唱出身。“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