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疼得像被扎进许多根粗针。一时间里我觉得似乎每呼吸一次身体都有可能哗啦啦解体。一摸肩,那里又热又肿。”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忽然,某一时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太阳光竟如有神指点一般飒然泻入井内。霎时间我看清了周围所有的东西。井内流光溢彩,简直是光的洪流。面对这劈头盖脑的光明,我几乎透不过气来。黑暗和阴冷一瞬间被驱逐一空。温暖的阳光深情地拥揽我的裸体,就连疼痛也像在接受阳光的祝福。身旁有小动物的骨头,白刷刷的骨同样沐浴着温暖的阳光。阳光中,这不吉利的骨头也成了自己亲切的伙伴。我可以看清包围着我的石壁了。置身于阳光的时间里,我甚至忘却了恐怖、疼痛以至绝望,只顾目瞪口呆地坐在辉煌的光芒中。可惜好景不长,稍顷,阳光如来时一般倏然逝去,深重的黑暗重新压来。时间的确短暂,以分计算我想至多十秒或十五秒。太阳光所以直上直下射入深深的井底,大概是由于角度的关系,一天之中仅有一次。在我尚未弄清所以然之后,光的洪流已倏然远逝。
“阳光的消失,使我陷入了更深的黑暗。我想动下身体都无能为力。没吃没喝。一丝不挂。悠长的下午过去了,夜晚随之降临。身体渴求睡眠,而寒冷却好像无数针尖猛刺我的身体。恍惚中生命之芯仿佛在变僵变硬而步步走向死亡。朝上看去,头顶有冻僵似的星星,数量多得可怕。我凝神仰望星斗缓慢的移动,拒此我可以确切知道时间仍在流逝。我打了个瞌睡。冻醒痛醒。又打了个瞌睡。又一次醒来。
“不久,早晨来临。历历在目的星星从圆形井口渐渐模糊下去,淡淡的晨光圆圆地浮现出来。天亮后星星也没消失,模糊虽然模糊,但总是守侯在那里。我舔着壁石的晨露滋润干渴的喉头,作为量当然少得可怜,但对我已是天之恩赐了。想来,我至少整整一天没喝水没吃东西了,却又丝毫觉不出食欲这玩意儿。
“我一动不动地待在井底,此外别无他能,甚至思考什么都无从谈起。我那时的绝望和孤独便是那样地深重。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步想,一味静坐不动。但我在无意识之中期待着那道光束,那道一天之中仅有一瞬间直泻入井底、亮得眼前发黑的光束。从物理上说,阳光成直角射于地表是在太阳位于最高空的时候,因此应是正午时分。我一心盼望光的到来,因为此外无任何可期盼的东西。
“那以后又过了很多时间。不觉之间我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当我意识到什么猛然睁眼时,光已在那里了。我知道自己再次笼罩在压倒一切的光芒中。我几乎下意识地大大张开双手迎接这片阳光。它比第一次强烈得多,也比第一次持续时间长,至少感觉上是这样。阳光中我泪水涟涟而下,仿佛全身液体都化为泪水从眼中倾流一空,甚至觉得身体本身也融为液体就势流干流尽。在这辉煌的祝福中我想死又何妨。实际上我也想死去。此时此刻,似乎这里的一切都浑然融为一体,无可抗拒的一体感。是的,人生真正的意义就在这仅仅持续十几秒的光照中。我应该在此就这样一死了之。
“然而光照还是毫不留恋地离去了。意识到时,我仍勃然一身留在这凄惨惨的井中,一如前次。黑暗与阴冷牢牢钳着我,就像在告诉我那光照压根儿就不存在。接下去很长时间我一动不动蹲在那里。脸让泪水湿得一塌糊涂。整个人就像被一股巨力彻底摧毁了,我想不成什么更做不成什么,连自身的存在都感觉不出,仿佛成一无所有的空房间一般的脑袋中,他预言我不会死在中国大陆。在这光照来而复去的现在,我可以对他的预言确信无疑了。因为在这应该死的地方应该死的时间里我未能死。我不是不死在这里,而是不能死在这里。明白吗?我就这样错过了得天独厚的宠幸。”
说到这里,间宫中尉觑了眼表。
“如您所见,我现在就在这里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