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浑身眼一天只演出一场,出场前先有四名徒弟分别站定在场于四角,抚弄着八把扎了红绸子的明晃晃、寒飕飕的厚背薄刃柳叶飞刀。他们各自摆好架势,单等师傅出场,刚在中心点站定,八把飞刀就同时从不同的角度向师傅身上飞来。浑身眼张开了浑身的眼睛,用不是凡夫俗子所能有的正确和速度,先伸出双手接住最先从正面飞到的两把刀子,立刻侧转身子,翻过刀背,把第三、四把刀子敲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锵铿声,接着又掷去手里的刀,同时用两腋夹住从背后飞来的第五、六把刀,稍微偏一偏头,躲过擦耳根飞来的第七把刀,然后转过身子,张开大口,一下就咬住劈面飞来的最后一把刀。飞刀是用纯钢铸就的,浑身眼的牙齿好像是用更高级的、经过百炼百淬的优质锋钢铸造的,飞刀一经他的牙齿咬住,就像落网的鸟儿一样,只有发抖、挣扎的分儿。
紧接着,他以意料不到的神速的动作,把腋下夹着的两把刀子交叉着换到自己手里,只听得刀环叮当,红光飞处,两把飞刀闪电般地向徒弟的头上飞去。两个徒弟急忙歪头缩颈地躲闪,飞刀好像有灵性一样,偏偏向他们躲闪的一边飞来。只听得“嚓”“嚓”两声,两把刀子恰巧钉在他们靠背站着的木柱上,距离头顶只有毫发之差。
“险呀,险呀!这一刀稍微低些,就把徒弟的眼睛戳瞎了!”
“险呀,险呀!那一刀稍微偏些,就飞进人丛,把观众们误伤了!”
但是这些动作都是在观众来不及说句话、来不及喘口气、甚至来不及眨一眨眼睫毛的瞬刻中完成的。这些杞人忧天的议论都是事后的议论。刘锜娘子虽然泼天大胆,在浑身眼表演的过程中,也不禁闭上眼睛,同时推推亸娘,要她照样紧闭眼睛,仿佛这样做了,就可以防止不测,免得飞刀飞上自己头上来的危险。然后在她们还没睁开眼睛以前,听到一阵震天撼地的叫喊声、喝彩声、鼓掌声,人们大幅度地摆动着身体,怪声叫好,几乎要把这座扎缚得十分牢固的帐篷喝垮、鼓塌了。等到她们张开眼睛时,只见浑身眼嘴里仍然衔着那把飞刀,满面含笑,罗圈向三面的观众唱肥诺、道谢。
这时,场子中间忽然涌出十多个执事人抬着大筐箩,一一向观众们收戏钱。当时的剧团还没有进化到按座次发售门票的制度:当时的观众也没有聪明到看完白戏拍拍屁股就溜之大吉的文明程度。他们彼此间成立了“你要吃饭,我也要吃饭”、“要看戏就得化钱”的默契。观众们根据自己的经济能力、慷慨程度以及特别喜欢在大庭广众之间表示阔绰的虚荣心慷慨解囊,随缘乐助。有的摸出一文钱,有的摸出十多文钱,有的掏出大把钱,铿然有声地丢进箩筐里,执事人员一律唱诺道谢。
刘锜娘子是老主顾,是剧团收费的主要对象。红演员一捻红托着一张盘子亲自跑到她面前来。刘锜娘子既不吝惜,也不特别炫耀,她按照老主顾的身份,而不是按照她丈夫的身份、地位,从绢包里掏出一两的小银锭,轻轻塞进一捻红的手里。一捻红会意地笑笑,行个屈膝礼走开。
东京的市民们就是这样在街坊、庙会、摊铺、剧场中打发日子。他们一年到头,都有许多闲工夫,而到了节日,就更像一锅滚水似地沸腾起来。
当然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还是普通的城市居民。到相蓝摊铺上挑购旧书旧画的,固然有宰相的儿子赵明诚夫妇等风雅之士,但主要还是老百姓。那些惊心动魄的杂剧节目,基本上是投居民们之所好,是为了适应他们的胃口、爱恶而设计、编导和演出的。居民们带着欢乐、兴奋以及唯恐它们将在霎那间演毕散场的害怕心理,欣赏这些节目。他们也带着同样的心情赏灯,逛庙会。东京的社会为他们提供了这种浮糜的、轻佻的生活方式。社会是一切生活方式的创造者,在任何情况之下,它都能创造出各种生活方式来让各种人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