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投向客厅唯一没有被厚重窗帘完全遮挡的一扇窄小的侧窗——那是为了通风设计的高窗,位置较高,窗外只有一片被邻近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蒙蒙天空。几只在城市钢筋水泥森林中艰难求生的灰鸽子,正扑棱着翅膀,徒劳地在那方狭小的灰色画布里盘旋。那徒劳的挣扎,像极了此刻的我。
站那儿,我的声音异常沙哑,像被砂砾磨过喉咙,抬手指向那扇高窗下方一小片被室内灯光微微照亮的地板,…不用看镜头,看外面。随便想点什么…什么都行。我的指令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也像是一种无力的赦免。我无法再为那些广告按下快门,至少这一刻不能。
苏璃愣住了,涂着浓密睫毛膏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眨了眨。一丝抗拒和愠怒在她眼底闪过,似乎想捍卫她最后一点工作的尊严和控制权。但当她触及我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承载了所有城市阴暗面的眼睛时,那点反抗的火苗瞬间熄灭了。她沉默地,像一具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赤着脚,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指定的、被微弱光线笼罩的地板。昂贵的薄纱在她移动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无声的哭泣。
她微微仰起头,望向那扇高窗。厚重的假睫毛低垂着,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窗外那片被切割的灰色天空,映在她空洞的瞳孔里。精心维持的、如同女王般高傲的仪态,在踏上这片冰冷地板的那一刻,开始无声地垮塌。肩膀一点点松弛下去,背脊不再挺直,头颅微微低垂。浓重精致的妆容,此刻像一副沉重而滑稽的面具,非但没能掩盖,反而更衬出眼底深重的、用多少遮瑕膏也盖不住的青黑。那是一种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被生活反复碾压后的巨大疲惫。一种被彻底掏空、只剩下麻木躯壳的虚无。窗玻璃映出她模糊变形的倒影,像一只被打湿了华美羽翼、困在黄金鸟笼中仰望最后一线灰暗天空的琉璃鸟。脆弱,易碎,徒有流光溢彩的外表,内里早已空空如也。
我的心脏被眼前这幅景象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一种尖锐的、混杂着悲哀、愤怒与某种近乎同病相怜的刺痛感,瞬间贯穿了我。我几乎是凭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本能,迅速而无声地调整了相机参数——关闭了所有辅助灯光,只利用高窗透入的微弱天光。我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只濒死的琉璃鸟,食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按下了快门。
咔嚓。
这一次,快门的轻响,像一声沉重得无法承受的叹息,飘散在这奢华而冰冷的囚笼里,也落在我自己沉甸甸的心上。
(六)
暗房里的两重影
回到我那间位于城市边缘、弥漫着刺鼻定影液和旧纸张酸涩气味的小小暗房,我感觉自己像一具刚从冰冷泥潭里打捞上来的尸体。铂悦·云端的香气和冰冷仿佛还附着在皮肤上,与这里浓烈的化学气味混合,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调子。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将天空染成一片病态的紫红,光线透过蒙尘的窗户,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如同我此刻混乱的心绪。
电脑屏幕亮起,刺眼的白光灼痛了我的眼睛。文件夹里,是苏璃要求拍摄的那些完美照片:流光溢彩的猩红丝绒包裹着诱人的曲线;薄纱下若隐若现的雪白肌肤和水晶冷光;精心设计的挑逗眼神和撩人姿态…每一张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切割着我残存的艺术良知和道德底线。它们是谎言最极致、最华丽的外衣,是粉红伊甸园最诱人的商品目录。屏幕上那些经过修饰的完美影像,与吧台上平板里冰冷的时间、金额数字、代号重叠在一起,形成更强烈的讽刺,像无声的嘲笑。
我打开修图软件。那些被放大的、毫无瑕疵的肌肤纹理,那些被刻意增强的欲望眼神,都让我胃里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移动,精准而麻木地执行着修饰的命令——提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