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电视里激昂的颂歌还在继续,记者们热切的目光和话筒如同实质的墙壁压迫过来。
我没有看那些闪光灯,也没有看那些殷切的脸。
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牢牢地钉在床头柜上那个透明的塑料盒里。
半块面包。灰绿色的霉斑在雪白病房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来自地狱的纪念品,无声地诉说着冰冷、黑暗、饥饿和濒临死亡的绝望。
身体深处某个地方,那根紧绷了三天三夜、支撑着我穿越地狱的弦,在这一刻,随着电视里那高亢的城市守护者的称号,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彻底绷断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疲惫、荒谬、悲伤和一点点…可笑的感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
我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是装的。
每一次咳嗽都像有钝刀在胸腔里搅动,牵扯着肋骨的剧痛,喉咙里那股铁锈般的腥甜再也压不住。
咳咳…呕——!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猛地冲上喉咙,喷溅在雪白的被单上。暗红粘稠,像泼洒开的劣质油漆。
病房里瞬间死寂。
刺目的闪光灯骤然停止。那些亢奋的、喋喋不休的提问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剪刀齐齐剪断。
所有记者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愕、无措,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们举着话筒和相机的手僵在半空,像是突然被施了定身咒。
只有监护仪的滴…滴…声,在突然降临的寂静里,显得异常清晰而冰冷。
我大口喘着气,口腔里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和疼痛而蜷缩起来,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视线模糊地扫过被单上那片刺目的暗红,又落回床头柜上那半块发霉的面包。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两个护士像旋风一样冲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严肃和一丝紧张。
让开!都让开!病人需要休息!医生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严厉的目光扫过那群僵住的记者。
护士手脚麻利地开始清理污物,动作迅速而专业。
另一个护士立刻检查我手背上的输液针,调整着点滴的速度。
血压有点低…可能是应激反应加上虚弱…医生快速检查着旁边的监护仪数据,低声对护士吩咐,准备镇静剂,让他先休息。
记者们在医生的呵斥和护士的驱赶下,像退潮一样,带着惊疑不定和未完成的采访任务,讪讪地、缓慢地向门口挪去。
闪光灯彻底熄灭了,病房里只剩下医疗仪器规律的电子音。
混乱退去,刺目的光消失,喧嚣被挡在了门外。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只剩下疲惫。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抽干的疲惫。
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血肉、每一根神经上。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钝痛和喉咙里的血腥味。
医生温和但不容拒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放轻松,李先生,你太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觉。没事了,都过去了…
冰凉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注入血管,带来一阵令人昏沉的暖意。
意识开始模糊,像沉入温暖而粘稠的深水。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的右手,那只曾按下过救世开关、此刻布满细小划伤和淤青的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点,指尖微微动了一下,朝着床头柜的方向。
仿佛想确认一下,那半块爬满霉斑、来自地狱的面包,是否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