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亭外有个唱晚歌的盲眼姑娘,一唱就是三十年。
她在等谁过路人问。
等她的郎君。老人摇头,可那人早战死啦。
姑娘仍日日唱: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直到那日,风尘仆仆的旅人踉跄扑到亭前。
阿晚!他颤抖着抚摸她满头的银发。
姑娘空洞的眼窝转向他:我的郎君,归路上走了多久
旅人哽咽: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啊!
她忽然笑了,指尖穿透他肩头:原来,我等不到的人……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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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黄昏,风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费力地刮过长亭外那片荒芜的野地。枯草伏倒又弹起,簌簌地响,搅得漫天枯黄的碎叶打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格外伶仃的,被风卷着,擦过长亭那半截残破石碑斑驳的边角,最终跌落在亭前石阶的缝隙里,紧挨着一株快要凋零的野菊。
长亭里,一个身影佝偻着,坐在冰冷的石条凳上。满头银丝干枯如深冬的芦花,在风里微微颤动。她怀里抱着一张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琵琶,手指枯瘦,指节粗大变形,却异常稳当地按在弦上。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歌声响了起来,嘶哑,苍老,像被砂纸打磨过无数遍的旧木纹,带着一种被岁月啃噬殆尽的空洞。调子却奇异地准,每一个颤音都粘着沉甸甸的、化不开的黏稠东西,在这空旷寂寥的暮色里,执拗地弥漫开,一声声撞在斑驳的亭柱上,又无力地飘散在呜咽的风里。
亭外那条被无数旅人踩踏得发亮的土路上,一个背着行囊的过客停下脚步,侧耳听了片刻,脸上浮起困惑。他朝亭子走近几步,看见老人浑浊空洞的眼窝,微微一怔。他犹豫着,压低声音问旁边歇脚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人家,这唱曲的婆婆……是等谁
老者正费力地咬着硬邦邦的干粮,闻言停下动作,目光扫过亭中那单薄衰老的身影,沉沉叹了口气,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声音也带着秋风的干涩:等她的郎君哩。唉,造孽啊……都等了快三十个年头喽。
过客眼中掠过一丝怜悯:三十年了那她的郎君……
死了!老者用力把干粮咽下去,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语气斩钉截铁,早死了!当年乱军杀进城里,守城的兵士……没听说有几个囫囵个儿下来的!都多少年啦骨头怕都化成灰喽!可怜见的,瞎了眼,心里头那点念想……硬是磨不穿。
亭子里那苍老的歌声并未停歇,依旧固执地流淌着,一遍又一遍,仿佛那几句词就是她生命唯一的藤蔓,死死缠绕在早已朽烂的枯桩上:……缓缓归矣……缓缓归矣……
过客摇头叹息,紧了紧背上的行囊,重新踏上尘土飞扬的官道。老者也收拾起东西,蹒跚着走远了。风卷起更大的尘沙,长亭内外,只剩下那枯哑的歌声,和着风声,在越来越浓的暮色里,不知疲倦地低徊。
日升月落,日子如同亭外那株野菊,无声地凋零又倔强地挣扎。野菊终于完全枯干了,瑟缩在石缝里,被尘埃覆盖。长亭的歌声却从未中断,像一道永不愈合的旧创口,固执地渗着血。
又一个萧瑟的黄昏降临。天边堆叠着铅灰厚重的云层,沉沉地压向大地。风更冷了,带着刺骨的湿意。歌声依旧在亭子里盘旋,比以往更显喑哑无力,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沉重的暮气压断。
官道的尽头,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了。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拖着脚步在挪。那人衣衫褴褛,沾满泥浆,几乎辨不出原来的颜色,肩上斜挎着一个破旧不堪的布褡裢,脚步踉跄,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深深陷入泥泞的土里,又艰难地拔出。他朝着长亭的方向,一步一步,蹒跚地靠近,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着、行将散架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