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没看清的脸,这辈子正裹着粗布裙蹲在石头上,捶打衣服的力道让水花溅上她秀气的眉骨。她是邻村刚来的绣娘,姓苏,昨天我偷瞄她晾在竹竿上的帕子,上面绣着只歪头鸭子,跟我后娘骂我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狗剩!又瞅啥呢王寡妇的棒槌敲得石板响。我慌忙低头啃红薯干,却把渣掉在了苏绣娘刚洗好的衣襟上。她抬起头,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没骂我,反而递来块干净的帕子:擦擦手吧,红薯干掉衣服上难洗。
那帕子带着皂角香,我接过来时指尖触到她的指腹,烫得像摸到灶膛里的火星。上辈子浸猪笼前,我好像也闻过这香味——是从捞我上岸的破席子里飘出来的,当时以为是错觉,现在才懂,那是我到死都没抓住的线头。
我想送苏绣娘点像样的东西,把后娘藏在床底的鸡蛋偷出来,用草绳拴成串挂在她门口。结果她家的鸡认主,追着我满村跑,最后把鸡蛋全撞碎在王寡妇的洗衣盆里。王寡妇举着满是蛋液的搓衣板骂:狗剩!你想给苏姑娘送鸡蛋,咋不先问问鸡同不同意!
苏绣娘来我家讨绣花线,后娘故意把最难看的土黄色给她。我趁后娘不注意,把自己攒了半年的碎银换成红丝线,偷偷塞进她篮子里。谁知后娘发现碎银不见了,拿着扫帚追我到河边,喊得惊天动地:天杀的!这兔崽子把买棺材的钱拿去换线了!苏绣娘正低头穿针,听见这话手一抖,针戳进了拇指,血珠滴在绣了一半的并蒂莲上。
我想在她生辰那天送只绣绷,蹲在山上砍竹子时不小心滚进刺丛,浑身扎满了刺。王寡妇用镊子帮我拔刺,边拔边笑:出息了啊狗剩,为了姑娘连命都不要了等我瘸着腿把歪歪扭扭的绣绷送到苏绣娘家,正看见镇上的绸缎庄老板往她屋里搬新料子,老板儿子还凑在她耳边说:苏姑娘,这匹锦缎配你绣的花最合适。
我躲在墙根,手里的破绣绷啪地断成两截,跟我碎了的心一个声儿。
那晚下大雨,我看见苏绣娘的茅屋漏雨,偷偷抱了捆稻草去堵漏。她打开门时,我浑身淋成落汤鸡,怀里的稻草还滴着水。她没说话,只是把我拉进屋,用干布擦我头上的水,指尖碰到我额角的伤疤——那是上辈子浸猪笼时被石头磕的,这辈子竟也带着。
你好像……来过这里。她突然说,眼神像透过雨帘看很远的地方。我心里咯噔一下,她从箱底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风干的红薯干,边角有个歪歪扭扭的牙印。去年我路过河边,见一个人漂在水上,手里攥着这个。
我猛地抬头,雨水混着眼泪糊了满脸。原来上辈子她救了我,却没来得及问我名字;原来猪笼破了个洞,我漂到下游被她捞起,最后还是死了,只留下半块红薯干。
我叫狗剩。我攥紧她的手,这辈子……想给你送正经的胭脂。她笑了,眼泪掉在我手背上:好,那你得先学会别把鸡蛋拴成窜天猴。
绸缎庄老板儿子天天往苏绣娘家送东西,有次送来一只会说话的鹦鹉,见了我就喊偷鸡贼。我气得拿弹弓打鹦鹉,结果打中了老板的秃脑袋。老板举着算盘追我,边追边喊:狗剩!你敢打我招财鸟,我让你赔十只凤凰!
后娘知道我喜欢苏绣娘,破天荒没骂我,反而撺掇我爹去说亲。我爹拎着半筐烂桃去苏绣娘家,开口就说:苏姑娘,我家狗剩虽然傻,但能吃能睡,以后肯定……话没说完,烂桃滚到绸缎庄老板脚边,老板当场跳起来:就这条件还想娶苏姑娘我家库房的料子能把你家屋顶压塌!
最绝的是王寡妇。她不知从哪学来的媒婆腔,天天在我和苏绣娘中间晃:哎呀狗剩,你看苏姑娘这手多巧,绣的鸭子跟你后娘骂街时一模一样!苏姑娘你看狗剩,虽然总掉泥坑,但掉坑时还想着给你捡个完整的红薯干!全村人都笑疯了,绸缎庄老板儿子指着我喊:原来你就是那个掉粪坑捡红薯干的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