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竹鞭与算珠
周沟村的老戏台子,是大队的脸面,逢年过节,锣鼓点子一敲,十里八乡的人都往这儿涌。
可村里上了年纪的都晓得,那台基底下,渗透着我三哥李守仁的汗,还有血。
不止他的,还有好几个顶着地主分子帽子的老少爷们儿的。
不分白天黑夜,像骡马一样,从老远的河滩挑来一担担黄土,叠上去,夯结实。
三哥那时还不算老,背却早早弯了,扁担压上去,肩胛骨像要戳破那层补丁摞补丁的褂子。
批斗会就在这新搭的台子上开,三哥常常是主角之一,被人按着头,唾沫星子喷一脸。
他挨斗的功夫,后来都传给了儿子。
他儿子,就是李憨,我名义上的侄儿。
说名义上,是因为他只比我小月份,打小一块儿光屁股在泥地里滚大的。
我叫他爹三哥,是远房族里的排行。
李憨这名儿是他爹取的,大概是希望他在这世道里,装得憨傻些,好活命。
他长得也确实有几分憨相,圆脸,厚嘴唇,看人时眼睛喜欢半眯着,像没睡醒。
可我知道,那眼皮底下,藏着一对贼亮贼亮的眼珠子,转得飞快。
我们都在周沟小学念书。
李憨的成绩像村口那条老河沟的水,不深不浅,中不溜秋。
可他在学校的日子,远比我难熬。
不为别的,就为他脑门上那顶看不见却沉甸甸的帽子——地主崽子。
教鞭,那根被王老师用青皮细竹削得油光水滑、韧性十足的教鞭,似乎格外青睐他的手掌心。
背不出课文打!作业潦草打!跟同学拌句嘴还是打!
可要是他哪天破天荒扫了教室,或者捡到东西交公,王老师那双锐利的眼睛就像蒙了层雾,看不见了,一句嗯都吝啬。
久而久之,李憨悟出了门道:坏事可以做几件(反正躲不过打),好事那是万万做不得的,做了也白做。
于是,挨打成了他的家常便饭。
每次被王老师像拎小鸡一样揪到讲台边,全班几十双眼睛盯着,那滋味儿不好受。
可李憨有他的法宝。他站在那儿,一双半眯的眼睛陡然睁得溜圆,死死盯住讲桌角上那根静静躺着的、泛着冷光的教鞭。
当王老师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伸向它时,李憨的戏就开场了。
嗷——!!!一声凄厉无比、撕心裂肺的嚎叫毫无预兆地炸开,像被捅了刀子的肥猪。
那声音极具穿透力,震得教室屋顶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前排胆小的同学吓得一哆嗦,后排的则纷纷捂住耳朵,皱紧了眉头。
王老师显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波武器震了一下,伸向教鞭的手在空中顿住,扬起的教鞭也下意识地放低了几分,原本打算抽十下的,往往只抽个五六下就草草收场。
事后,李憨揉着红肿的手心,带着一丝狡黠的得意对我说:
叔,看见没这叫‘夺势’!他一拿鞭子,那气势就起来了。我这嗓子一嚎,把他的气焰先打掉五分!他手软了,劲儿小了,挨打的数也少了。咱不吃亏,至少赢了五分!
我看着他,有点木讷,更多的是不解。这种招数,闻所未闻。
不信你试试他怂恿道。
我摇摇头。我成绩尚可,人也本分,王老师的教鞭很少光顾我,自然也没这试的机会。
这法子……你打哪儿学来的我忍不住问。
李憨脸上的得意更浓了,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崇拜:是我爹,亲授的!
三哥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不久前在戏台子上看到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