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离别,一枚来自十年间台北病榻旁无声的守护与诀别。此刻,它们终于跨越了无法逾越的时光长河与生死界限,在这台风肆虐的黄昏,在这弥漫着死亡与樟脑气息的狭小裁缝店里,以一种如此残酷又如此圆满的方式,重新拼合在一起——纵然中间那道深深的裂痕,再也无法真正弥合。
陈砚清的手覆在沈素心的手背上,死死地压着那两枚冰冷的石头。他佝偻的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粗重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砸在那两枚幽蓝的、仿佛蕴藏了无尽悲伤与等待的纽扣上。
他没有说话。所有的语言,在三十多年的离散、各自的生死、无尽的等待和此刻这锥心刺骨的相认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轻如鸿毛。
他只是死死地、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地,覆着她的手。
窗外,风声凄厉如鬼哭狼嚎,雨点狂暴地抽打着整个世界。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撞击着裁缝店单薄的门板,发出砰砰的闷响,仿佛无数只巨手在疯狂地推搡着这间风雨飘摇的小屋。每一次撞击,都让那扇老旧的木门痛苦地呻吟、震颤,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
那盏悬在工作台上方的孤灯,在这剧烈的震动中疯狂地摇曳、明灭。昏黄的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地晃动、跳跃,将两人交叠的手和掌心中那两枚幽蓝的石头,时而清晰地照亮,时而又猛地抛入浓重的、动荡不安的阴影里。光影交错,如同他们各自颠沛流离、充满了破碎与等待的一生,在这风雨飘摇的黄昏,被粗暴地、却又宿命般地投射在这方寸之地。
沈素心没有动。她的手稳稳地托着那两枚并排躺着的纽扣,承受着手背上陈砚清那只冰冷、枯瘦、颤抖不休的手传来的全部重量——那是一个男人三十多年无处安放的思念、愧疚、悔恨与生命尽头最后的绝望和依恋的重量。
她的指尖感受到了那两枚石头的冰凉坚硬,也感受到了砸落在手背上的、属于他的滚烫泪水。那温度如此矛盾,冰与火交织,几乎要将她的皮肤灼伤。
她的目光低垂,长久地、专注地凝视着掌心。那两枚青金石,一枚圆润完整,带着被时光摩挲过的温润光泽,幽蓝深邃,如同凝固的海;另一枚断裂参差,边缘锐利,幽蓝中沉淀着更为浓重的、化不开的墨色,如同被撕裂的夜空。它们静静地依偎着,那道狰狞的裂痕清晰可见,再也无法真正拼合如初。
她看着这道裂痕,看着那两片再也无法严丝合缝的幽蓝碎片。
窗外,风雨如晦,世界在怒涛中飘摇。
沈素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自己的手指。枯瘦的指节弯曲,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力道,将陈砚清那只冰冷颤抖的手,连同那两枚静静躺在她掌心的、断裂的青金石纽扣,一起,轻轻包裹了起来。
她的掌心,最终只留下一个深蓝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