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铁盆里的血与煤
一:煤窑深处的哭声(1973年5月6日)
抚顺西露天矿的风卷着煤灰,把窑洞窗纸染成铅灰色。
母亲阵痛发作时,父亲正在井下挖煤。她扶着炕沿往铁盆挪,羊水顺着大腿根往下淌,混着裤腿上的煤粉,在土炕上拖出条暗红的轨迹。三姐举着煤油灯凑近,灯芯突然爆响,火星溅在母亲肚皮上,烫出细小的焦痕。
娘,你肚子上有黑煤!九岁的三姐吓得直抖,辫梢还沾着昨天捡煤核时的草屑。
母亲咬着牙笑,汗珠子掉进脖子里的煤灰褶:傻妮儿,这是你爹给咱娃的见面礼。
铁盆是父亲拿的废料桶改的,盆底还焊着块生锈的铁轨碎片。母亲把我塞进去时,铁轨刮破了她的棉裤,露出膝盖上的老茧——那是去年冬天跪在结冰的河面上洗煤时磨的。
保大还是保小接生婆的铜烟袋敲着炕沿,烟油子滴在我脐带血里,你男人不在,得你自己选。
母亲抓着铁盆边缘的手青筋暴起,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煤粉。她盯着窗台上的搪瓷缸——里面泡着半块硬如石头的苞米饼,那是全家三天的口粮。
保小。她的声音像煤层下的瓦斯,轻得随时会熄灭,我要是死了,把我埋在矸子堆就行,别浪费棺材板。
血浸透了垫在铁盆下的破棉袄,棉絮吸饱了血,变成暗红色的硬块。我卡在产道里,能听见母亲的骨头在响,像井下煤块坍塌前的预兆。接生婆往手上吐唾沫时,我突然看见她袖口露出的
scar——那是前年瓦斯爆炸时,父亲用煤镐刨了整夜才把她救出来的印记。
哇——
我的第一声啼哭混着母亲的惨叫,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接生婆剪断脐带时,剪刀上的煤灰掉进我眼睛,从此左眼眼白里有了块淡淡的灰斑,像落在清水里的煤粉。
母亲摸我脸时,指尖的煤灰蹭在我眉心,形成颗天然的墨痣。她对着煤油灯看我的脚,突然笑出泪来:碎瓷,你脚心的胎记像块煤矸石,咱煤矿的女娃,命硬。
窗外传来矿车轰鸣,父亲扛着溜槽冲进窑洞时,我已经裹在破棉袄里。他满脸煤灰,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怀里掉出块冻硬的豆饼——那是他从井下窝头里省出来的。
女娃他粗糙的手掌擦过我脸颊,蹭掉块胎脂,也好,长大了能帮你哥洗工装。
母亲没说话,她盯着父亲工装口袋露出的工牌——张栓柱,井下工龄12年,矽肺一期。工牌边缘磨得毛糙,像她缝补了无数次的鞋底。
接生婆伸出三根手指:三块钱,老规矩。
父亲摸遍全身,掏出团皱巴巴的票子——一块五角,全是五分、一角的零钞,还有两张被汗水洇透的粮票。母亲把钱按在铁盆里,硬币滚进血水里,发出清脆的响:妹子,先拿着,剩下的……等栓柱下月开饷。
接生婆捏着钱转身时,我突然又哭了。母亲这才发现,我的右腿上划着道血口——是铁盆边缘的铁轨碎片割的。她撕下块衣襟按住伤口,布片上的补丁纹路,和父亲工装膝盖处的补丁严丝合缝。
碎瓷别怕,她对着我的伤口吹气,煤屑混着热气扑在我皮肤上,咱煤矿的娃,哪个不是带着伤来的
窑洞里的油灯忽明忽暗,照出土墙上用煤块写的字:毛主席万岁。父亲对着墙根吐了口黑痰,痰里带着血丝,像我伤口渗出的血,滴在岁字的最后一捺上,把它染成了红色。
二:一元五角的七日(1973年5月7-13日)
第一天:
母亲把我放进空铁盆,用高粱秆架在土炕上晒脐带。
三姐蹲在旁边赶苍蝇,手里的扇子是用作业本改的,封皮上农业学大寨的农字缺了个角,像被煤块砸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