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
回过头来,含着笑刚要说话,月光下看见了秋心眼里闪烁盈盈欲坠的两个泪珠,他忽然起了垴坼。微微的咳嗽了一声,便又默然。
秋心勉强的笑了,抬头看着月,使眼泪流回眶里,说:
“海上的月分外清凉,我却觉得有点冷了。”远说,“你要大衣不?我替你上舱拿去。”说着便站了起来,秋心也站起,说:
“不必了,我想下去,白天倦了一点,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远把她送到房门口,道了晚安,便转身去了。秋心关了房门,惘然的慢慢的易衣解发。
这一天的经过,太突然,太意外,太像梦境了,她心里纷乱得不知从何处想起。她恨自己十年的劳碌的生涯,使她见了自己拒绝过的远竟不住的咽回将落的眼泪,“这是女人!”她自己诅咒着,“在决定了婚姻与事业之先,我原已理会到这一切的……这不是远,是这一年以来的劳瘁,在休息中蠢动了起来,是海行,是明月,是这浪漫的环境,是我自己脆弱的心情……”想到这里,她看着镜里,自慰似的笑了一笑,连忙回身把衣服挂了起来,捻灭了灯,睡在被里。
闭目卧了一会,觉得满眼的月明,睁开眼,月光满室。她微微的觉得热,赤足起来把圆窗开大了一点,重行卧下,把毡子推在胸前,枕着手臂,听见窗外海风呼呼的响,阑边似乎有革履声很匀整的来回走着。也隐约的听见歌声和笑语。
“远不知睡了没有?”她惘惘的又想了起来,“这样的月夜,……只有,我们两个……
假使十年前是另一个决定……”她忽然摇了摇头,将毡子向上拉了一拉,盖了肩头,紧紧的又闭上眼。
在出去早餐之先,秋心自己决定着:“不要让远觉出什么来,而且,原也没有什么,少在一处,少谈话,我要做的事情多得很,此外,会里演讲的稿子……”她理出水笔和笔记本子来,预备饭后便到写字室里去写。夹起本子,走出门外,却又回来换了一件颜色很素艳的衣服。
远和昨晚一样很客气的站起,替她推好了椅子。脸上仍是很平静,丰满的颊上,飞着健康的红晕。秋心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有点酸,头也微微的痛,“失眠到底不舒服,”她心里想,一面却自自然然的和远谈着话。
远说九点钟便到烟台了。有大半天的停留。船上也无事,要不要上岸去看一看。秋心略一踌躇,便微笑说:“恕不奉陪了,我还要预备演讲的稿子,难得船停着不动,为书写也方便一些,我想利用这半天的工夫。”远也不坚持,用完早饭,便道了歉先走了。
绕进了青翠的两面的岛山,船便徐徐驶入湾港,晨光下海山一片腾着镑镑的光雾。望见山上树丛里栉比鳞次的灰瓦,近在眼前的白色的灯塔,半隐于树梢岩石之间。舢舨穿梭的小鱼似的,簇聚到船边来。她看见远戴着帽挟着大衣,下了小船,仰见她时还笑着挥手。
回身便进了客室,打开笔记本子,写上演讲的题目,“妇女两大问题——职业与婚姻”,她忽然写不下去了,皱了皱眉,凝思地在已写好的几个字的周围,画上密密的圈子。
午饭是独自用的,倒也觉得自然。饭后睡了一觉,三点钟便忽然醒了。听见窗外人声嘈杂,“船快开了罢?远该回来了罢?”她起来净过了脸,便走出阑边来。
远正在上扶梯,左臂挟个纸包,右手提一个筐子,走到她面前笑着说:“这里的果子真好,你看这筐里的葡萄,我的孩子们都爱吃这个。”秋心也笑着,低头掀开筐盖,说:“颗儿真大,又香,那纸包里是什么?”远笑道:“这是花边。我的太太说这里的花边又好又便宜,吩咐我多买一点,好送人。
我也不会挑选,只胡乱买了几把,刚才你要和我同去就好了。”
秋心勉强的笑了一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