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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蝉鸣撕开正午的寂静时,李铁山正蹲在自家青砖院墙上啃烧鸡。油星子顺着下巴滴在簇新的的确良衬衫上,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他眯眼望向村东头,王二狗家新砌的院墙像条灰白蜈蚣趴在黄土地上,二十几个工人正抡着铁锹往拖拉机上装红砖。

    山哥,砖头都给您码齐了。砖厂会计老孙头佝偻着背凑过来,袖口沾着墨渍的老花镜滑到鼻尖。

    李铁山瞥见老头脖颈后积着层盐霜——这老东西又在砖厂守了整夜。

    军勾皮鞋碾碎半块砖角,李铁山突然抄起块断砖砸向墙角。砖块擦着王二狗的耳廓飞过,在土墙上撞出个凹坑。

    二狗啊,他拖长声调,看着缩在阴影里的男人像受惊的田鼠般发抖,不是说好秋后结账

    春燕...春燕要上县中学...王二狗的声音被烈日烤得发蔫,汗湿的蓝布衫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

    他伸出三根手指,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红砖粉,三百二,就差三百二...

    李铁山喉咙里滚出闷笑。

    他记得去年腊月,就是这怂包跪在砖厂门口求着赊三万块青砖。当时王二狗媳妇刚查出子宫肌瘤,手术钱还是他爹李德发垫的。现在倒好,县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倒成了催命符。

    我爹当年赊给全村人砖瓦盖房,

    李铁山跳下院墙,军勾皮鞋砸出两个浅坑,没收过半毛利息。

    他揪住王二狗的领子,闻到股混着砖灰的馊汗味,现在倒学会跟我要现钱

    铁山!

    堂屋传来拐杖顿地的闷响。

    李德发拄着枣木拐杖跨出门槛,青布衫被穿堂风吹得鼓胀。老人右腿裤管空荡荡的——那是二十年前在抗洪堤上落下的残疾。

    王二狗突然扑通跪地,膝盖砸起一蓬尘土:德发叔,春燕是咱村十年头一个考上县中的...他哆嗦着从裤兜掏出录取通知书,塑料封皮被汗水浸得发软,您摸摸,这纸多厚实...

    李铁山看见父亲瞳孔猛缩。

    老人枯枝似的手指抚过通知书上烫金的校徽,喉结上下滚动。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十七年前父亲摸他小学奖状时也是这样。

    老孙,支钱。

    李德发突然解开内襟盘扣。

    老会计刚要阻拦,老人已掏出个蓝布手绢包。层层揭开是整整齐齐的蓝灰色钞票,最底下还压着张泛黄的存单。

    爹!那是娘的药钱!

    李铁山要去夺,却被拐杖点在胸口。枣木杖头镶着的铜箍硌得他生疼——那是爷爷留下的,上面还刻着劳动模范四个字。

    王二狗攥着钱踉跄逃走时,西厢房传来瓷碗碎裂声。

    李铁山转头看见母亲扶着门框,蜡黄的脸比身上白大褂还瘆人。

    当了一辈子村医的赵桂枝此刻却像个纸扎的人,手背上的留置针随着喘息微微颤动。

    桂枝,回屋躺着。

    李德发声音发涩。他弯腰捡起摔成两半的降压药瓶,玻璃碴子在掌心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暮色漫过砖厂烟囱时,李铁山蹲在灶房门口磨砍刀。砂轮擦出的火星子溅在裤腿上,烧出几个焦黑的洞。

    西厢房传来父亲剧烈的咳嗽,间杂着母亲压抑的啜泣。他知道老头子的肝硬化又犯了,县医院说过再喝酒就是找死。

    磨刀石突然被阴影笼罩。

    卫生所张大夫背着药箱立在暮色里,白大褂下摆沾着泥点。

    你爹今天咳血了。

    老头从兜里摸出个棕瓶,这药得饭前...话音未落,堂屋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李铁山冲进去时,看见父亲歪在太师椅上。半杯散装白酒泼在摊开的账本上,浸透了密密麻麻的红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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