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在秋分那天收到那枚破碎的鹦鹉螺标本时,北京的梧桐正落第一茬叶。胶带割开的瞬间,咸腥的海雾气息突然漫上来——那是混着松节油、苔藓和铁锈味的独特气息,封存在记忆里整整十年。快递盒底铺着粗粝的白沙,指尖触到时,我仿佛又摸到鹿岛礁石上凹凸的藤壶。
快递盒里除了树脂封存的螺壳,还有张泛黄的船票,船票泛黄得厉害,日期2015.7.15周围洇着不规则的水痕,背面的铅笔字被反复擦拭过,退潮时的第三块礁石,
第三块的三字底下,隐约能看见被划掉的二——那年我们在第二块礁石摔碎过第一个螺壳,他说二代表双生,三才是完整的潮汐。这个东西却在十年后才寄到我手里。
玻璃罐里的螺壳裂成三瓣,像被潮汐反复捶打的月亮。我盯着标本底部刻的小字L.Y.Z,忽然想起林砚之站在鹿岛港口的模样——他卷起的裤脚沾着海藻,手里举着这枚碎壳,阳光穿过他腕间的红绳,在我画本上投下颤动的光斑。
阿禾,完整的螺壳都被潮水带走了。他把碎壳放进我掌心,壳面的螺纹像未写完的省略号,但你看,裂痕里藏着整个太平洋的呼吸。
那年我二十岁,跟着刚失恋的林砚之逃到这座东海小岛。他说要画一组《雾岛》系列,而我背着父亲塞给我的油画颜料,躲在民宿阁楼里偷偷临摹他的速写本。每天清晨,我们踩着露水去看日出,他教我辨认潮间带的生物:这是藤壶,像长在礁石上的火山;这是海葵,是大海的睫毛。
此刻我站在画室落地窗前,把碎壳放在调色盘旁。电脑里循环播放着鹿岛的海浪声,秋分的阳光斜切进来,给鹦鹉螺的金缮裂痕镀上琥珀色的边,三瓣碎壳在白瓷盘上投下蛛网般的影子,像极了林砚之画中雾岛的脉络。电脑音箱里的鹿岛海浪声循环播放,浪头撞击礁石的闷响中,隐约能听见他在画外说:阿禾,听,这是海在磨碎时间。
音箱里的潮声突然变响,混着电流杂音,像极了暴雨夜灯塔的光束扫过海面。记忆中林砚之的白衬衫在逆光里透明,他举着碎壳说:每道裂痕都是潮汐的指纹,我们的故事就藏在这些褶皱里。
我拿起调色刀刮过画布,赭石色颜料在雾岛两个字上洇开。父亲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下周画廊要办青年艺术家展,你的《潮汐》系列该收尾了。他的公文包蹭过我刚完成的《碎壳·肆》,画布上的裂痕仿佛又深了几分。我望着他锃亮的皮鞋碾过地板上的赭石色斑点,想起十三岁那年,他踩碎我的漫画本时,鞋底也沾着同样的颜料——那时他刚从巴黎办展回来,西装上还带着左岸咖啡馆的咖啡香,别再画那些破碎的东西,砚之现在可是旅英画家,你该学学——
他结婚了。我打断他,看着碎壳在夕阳下折射出虹光,十年前未寄出的信还锁在抽屉深处,新娘是鹿岛的海洋研究员。
父亲的镜片闪过冷光,他转身时碰倒了画架,《雾岛·其三》摔在地上,露出背面林砚之写的日期:2015.7.15。那天我们在退潮的海滩上坐了整夜,他说等攒够稿费就租下海边的石屋,说要带我去看冬季的蓝眼泪,说......
他弯腰捡起画架下的《雾岛·其三》,指腹掠过背面的日期,忽然说:你母亲当年也爱画碎壳,她说每道裂痕都是大海的呼吸。
这句话像枚生锈的钉子,直直钉进心脏。我转身看向窗外,夕阳把碎壳标本照成半透明,树脂里的沙粒正在缓慢沉降,像极了十年前那个清晨——林砚之把碎壳放进我掌心时,阳光穿过他腕间的红绳,在我们相触的皮肤上投下颤动的光斑,那光斑里有细小的尘埃在旋转,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星群。
手机在画兜里震动,是民宿老板发来的消息:苏小姐,您预订的礁石屋明天可入住。林先生的旧物还在阁楼,需要清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