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六房姨太太,她就是六姨太所生。她娘生她的时候才十九岁。原先一大家子都住一处大宅院里,虽然各有各的独立小院落,但各种莫名其妙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仍是难以避免。由于她娘是佣人出身,却又最受老爷宠爱,因此在大宅院里受欺负是家常便饭。各种欺负人的招数手段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这样受气的日子久了,她娘便有心避开这争斗不休的大宅院,惹不起躲得起。恰好那时候亢家在北京的事业蒸蒸日上,处理与各方面达官显贵的关系也必须要掌门人亲自在京城坐缜,于是她娘便带着她还有个弟弟,跟随老爷常住京城了。
奶酪,炸糕,喝豆汁,吃灌肠、驴打滚、艾窝窝,还有特别长的大糖葫芦,老北京的记忆,似乎是由逢年过节逛厂甸尝美食的那些画面构成的,至今一想起来,嘴里面还溢着香。但实际上,平常的日子,还是相当孤独寂寞的。好在老爹特喜欢养花,爱亲手拾掇,大宅子里,屋里屋外,但凡有丁点儿的空地,几乎都被各种花花草草填满了。
君子兰、仙客来、一品红、茉莉花、米兰、番红花、石竹花、郁金香、荷包牡丹、顶冰花、玉簪花、三色堇、鸢尾花、海棠花、芍药花、丁香花、天堂鸟、迎春花、梅花;龟背竹、春羽、一叶兰、吊兰、文竹、白蝴蝶,以及等等。
弟弟尚小,由奶娘和佣人带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徜徉在花草世界中,常常忘记了时间。
第一次的惊奇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发生的。
那天午饭后,她躲进后院暖房,趴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盆含羞草。那是上午老爹刚让人送过来的。尺方的宜兴紫砂花盆,含羞草繁茂而又极富层次美感。她不明白,为啥轻轻一碰它的叶片就会立刻闭合。午饭的时候她突发奇想,如果不去触碰,它自己会不会闭合,或者,会有啥反应呢叶片是一直这样舒张着吗还是会有间断性的变化它既然如此敏感,假如,不去用手触碰它,而是仅凭自己瞪大了眼睛,一直盯着它,心里不停的去想,去念叨,闭合闭合闭合……,会不会,也能让它闭合呢跟用手触碰产生的效果一样
她尽量不眨眼,屏住呼吸,集中精神,不去想任何其它事。暖房里静极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听见静极了的嗡嗡声。有花草的清气,还有一点儿土腥气。静静静,她感觉自己飘飘忽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但精神始终很集中,只是在心里念叨,眼睛紧盯着叶片。
那一年她六岁,已经开始记事了。生活富足,平淡,无忧无虑,只是满脑子奇奇怪怪的想法。
半个时辰后,奇迹出现了,那盆昂首挺立,仿佛刻意要将每一根大枝小叶伸展到极限的绿色植物,突然猛一哆嗦,所有的叶片瞬间收缩了起来,原先小山似的绿屏眨眼抽搐成了一枝枝疙瘩。她大叫了一声,吓得魂不附体,夺门而出的同时,一路磕磕绊绊连滚带爬,不停地叫着娘啊娘啊,直奔娘住的上房。佣人谭妈在房门口抱住了她。谭妈后来说,她钻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一直抖个不停,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久才平静下来。其实平静下来之后,她就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兴奋还是恐惧了。
也许兼而有之!兴奋中掺着害怕。自己的心念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量,太不可思议了!她说。
遗憾的是,娘耐心听完她所说的暖房奇迹后,只是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微笑着说:那是你迷症了!
她差点就哭了出来,心里感觉憋屈极了。她拉着娘的手要去验证,但怎么央求娘都无动于衷,只是抚着她的头发,柔柔地说:敢情咱小云的魂儿让花神勾走了呢。
小云是我的小名。也许是这名儿不好,让我满脑子云遮雾罩,整天价活在虚幻中。导师施莱登(M.J.Schleiden)说我是那种典型的理想主义者,自恋型的乌托邦。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