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钢筋森林
塔吊的红光刺破浓雾时,卜凡正蹲在三十七层的悬挑板上啃冷馒头。钢筋上的露水湿透了工装裤,膝盖磨破处,布料紧贴肌肤,如同顽固的创可贴,难以撕下。
他摸出手机:凌晨四点二十三分,江城金融中心的玻璃幕墙在雾中泛着青灰,如同巨型水族箱的冰冷外壳。混凝土泵车的轰鸣,自深邃的楼体内部轰鸣而出,震动循裸露的钢筋骨架攀爬至脊椎,令后槽牙隐隐作颤。
凡哥!四号塔吊不对劲!对讲机突然炸响,小吴的声音带着哭腔。卜凡猛地起身,安全绳在腰间绷成直线。隔着三十米高空,他看见那台服役八年的塔吊大臂正在倾斜,固定螺栓在金属疲劳中发出垂死呻吟。锈蚀的钢缆在绞盘上疯狂打滑,摩擦迸发的火星如同濒死者的回光返照,在浓雾里划出猩红的轨迹。
老陈还在吊篮里!二十岁的贵州小伙死死抓住卜凡胳膊。三百米外,载着五吨螺纹钢的吊篮正在空中画出不规则的圆弧,像断线风筝般撞向脚手架。卜凡的瞳孔里倒映出漫天飞舞的黄色安全帽,那些帽子,犹如惊弓之鸟,于灰蒙蒙的建筑丛林中四散奔逃。钢筋与混凝土的撞击声迟了半秒才传来,闷雷般的震颤让悬挑板上的砂砾集体跳起死亡之舞。
当救护车警笛穿透晨雾时,包工头赵总正把奔驰车停在工地侧门。男人腋下的鳄鱼皮包鼓胀,金表在腕间闪烁。医药费不是有工伤保险覆盖吗他轻轻弹落烟灰,火星溅在卜凡破旧劳保鞋的缝隙中,你们操作失误,没让你们赔偿设备损失就不错了。轮胎碾过散落的钢筋套筒,发出碾碎螃蟹壳般的脆响,车载香水混着水泥粉尘钻进鼻腔。
卜凡盯着地上那摊暗红的血迹,工地的晨风裹着铁锈味在鼻腔横冲直撞。混凝土搅拌机的嗡鸣突然变得刺耳,老陈右腿被钢筋洞穿的景象在眼前不断回放——拇指粗的螺纹钢刺破工装裤,带出点点碎骨,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二十年工龄的老混凝土工倒下时,皲裂的手掌仍死死攥着女儿的高中录取通知书,指甲缝里的水泥灰在通知书封面的烫金校徽上蹭出几道灰白的伤痕。
沾血的纸页在风里哗啦作响,钢筋穿透形成的血洞正对着学费全免四个加粗黑体字。赵总腮帮的咬肌鼓了鼓,金丝眼镜后的瞳孔突然收缩成针尖状,雪茄烟灰簌簌落进意大利手工皮鞋的褶皱里。塔吊年检报告是假的。卜凡的声音冷硬如钢筋直击混凝土,远处未完工的钢结构因热胀冷缩发出吱呀声,如同巨兽在黑暗中撕扯钢梁。
小卜啊,包工头突然用戴着沉香木手串的胳膊箍住他肩膀,檀香味混着隔夜的汗酸味在鼻腔里翻涌。印着商业银行LOGO的银行卡顺着工装裤滑进裤兜,冰凉的硬质塑料边缘划过大腿皮肤,远处尚未凝固的承重柱突然爆出细微的龟裂声。赵总肥厚的指甲在他锁骨处重重一按,你老家那栋土坯房该换小洋楼了吧他那如同砂轮打磨钢筋般的笑声,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而远处的警笛声在跨江大桥方向突然扭曲,宛如电钻刺穿钢板时发出的尖锐啸叫。晨雾深处,某根主梁的预应力钢筋正在以每秒0.03毫米的速度悄然形变。
卜凡喉结滚动着咽下铁腥味,后槽牙咬碎了想要喷薄而出的怒吼。银行卡的棱角在裤兜里如同利刃般刺入掌心,而那三十七层未封顶的写字楼,在天际线上投下了一道锯齿般的阴影,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鳄鱼张开了巨颚。塔吊操作室的有机玻璃突然炸裂,指甲盖大的碎片擦着他耳垂划过,在安全帽上敲出空洞的回响。赵总转身时鳄鱼皮腰带闪过冷光,公文包金属扣碰撞声与三百米外打桩机的节奏完美重叠。
混凝土输送泵发出垂死般的呜咽,三号电梯井渗出的泥浆在地面蜿蜒成暗红色溪流。卜凡摸到裤袋内侧藏着的微型录音笔,金属外壳已经烙进大腿皮肤,形成与银行卡对称的灼痛。安全员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