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断
景妍几人则找了一处空地,叫人搬了桌案来,准备解剖。
女牢里没有特别适合解剖的地方,唯一一间光照好的屋子她想留给五儿姑娘做手术,因此只能来有日光的空地。
考虑到一些事,她叫人还搬来屏风,把四周遮了个严严实实。
“我……也要在场吗?”当韩景妍屏退众人,和谈潜光开始给遗体褪下衣服的时候,王之贤忍不住问。
韩景妍本以为王之贤是觉得男女之别、自己不应该在场,正想解释几句,突然从王之贤的语气里听出几分不对来:他介意的重点似乎不是自己与这个女子男女有别。
他似乎,非常抵触解剖这具尸体。
这与王苓等人口中离经叛道、热衷找尸体看的人设对不上。
随即,她误以为自己想明白了王之贤的反常:不久前自己的病人,变成尸体等待自己的解剖,对一个医生来说确实有点残忍。
想到自己刚刚愤懑之下质问他空对一具尸体哀悼有何意义的迁怒,她有些歉意:以前医院里工作时,她最讨厌的不是写病历,不是手术台拉钩,而是颐指气使将生活不如意的事都发泄在小医生身上的“上级医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风气,现在好像她也成了自己以前讨厌的迁怒于人的领导一般。
“方才的事,也是我不对,一时情急之下才那样说,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抱歉。
”“韩御医言重了,在下惶恐……”韩景妍却无心再听他说了什么,因为她看见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这是什么?”她缓缓掀开那女子遗体的脚上缠成袜子一样的麻布,素净的、缠了数圈的布下是一种腐臭的、混合了咸腥味的怪味,入眼是折断的脚掌跖骨和挂在上面的腐肉,脚趾扭曲地盘在足底。
她在问,但她已经知道答案。
传说,前朝的一个皇帝与皇后鹣鲽情深,皇后呢,是与他一起马上得天下的,战乱所迫,没有时间缠脚,因而生得一双比男人小、但在男人眼里依旧太大了的天足。
民间市井暗地里嘲笑,皇帝当然勃然大怒,把这样说的人抄家灭户。
世人都道帝王真是爱惨了皇后。
然后这位爱惨了皇后的帝王要求民间继续缠足、而且要严加缠足,不要有遗漏,不要让女人们“失了规矩”。
那位没有缠足的、马上纵横一生、史书里说异常受宠的皇后被三妻四妾的他在皇宫里困了一生。
那位皇后没有留下名字。
她以前没有见过缠足的人。
京城里除了季秋兰那样的方外之人与她这样不拘一格的医女,外面很少看见有女子,即使有,也坐在深深的轿子里,看不见鞋;太医院的医女往往又是从小习得这个手艺,自幼不缠足的,她自然也没有见过。
“她叫什么?”韩景妍突然问。
王之贤愣了片刻,道:“……我不太清楚。
只知道姓杨,嫁的村东赵家。
”胤朝女人的闺名是独属于父家与夫家的战利品,视为私隐,别人无从得知,即使是狱医也一样。
对于民家女子来说,她的名字永远是某氏;即使坐上凤位,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子,史书上写的也是某氏。
韩景妍默然。
杀死一个女人最快的方式,从抹掉她的名字开始。
她心里有点闷,很不舒服,不过还是尽量带着谈潜光、王之贤二人和太医院随行的另一个小医士阎立过一遍腹盆腔的脏器、腰臀的肌肉、腰骶部与下肢的神经,以备给方五儿的手术。
王之贤自己带着工具器械,因而切割皮肤时,韩景妍都是任他用自己的刀,又把自己备用的刀借给谈潜光与太医院小医士阎立,让他俩试试下刀的质感和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