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阳台能看到铁路。
每天清晨,我都是被轰隆而过的绿皮火车惊醒的。睁开眼,先看到的是折叠床上方晾着的衣服——大姨总在凌晨洗好全家衣物,水滴有时会漏下来,在我的被角洇出深色的痕迹。
妮子,吃饭。
大姨的声音和搪瓷碗磕在桌上的声响同时抵达。粥永远是不稀不稠的恰到好处,配着半块腐乳或几根咸菜。她从不叫我多吃点,但每次我添饭时,都能发现锅底还留着刚好一碗的量。
后来我才知道,纺织厂下岗那天,大姨是抱着纸箱走回来的。箱子里装着用了十几年的搪瓷缸,缸身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已经褪色。但是经过菜市场时,她买了条活鱼——那天是我来城里满三个月的日子。
张玉芬你疯了大姨夫踢翻板凳,厂里补的那点钱够吃几天
我蹲在卫生间搓自己的袜子,水流声盖不住门缝里漏进的争吵。大姨始终没提高嗓门,只在最后说了句:妮子的学费我有数。
第二天起,阳台上多了几串塑料珠子。大姨从街道办领来手工活,每天串完五百个才能领到三块钱。有天夜里我起来上厕所,看见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就着油烟机的灯光数珠子。食指缠满了胶布,像裹着惨白的茧。
客人来那天是周日。
穿皮夹克的男人自称是大姨夫的表哥,拎着网兜苹果登门。我正蹲在阳台写作业,突然被拽到客厅。这就是乡下捡来的丫头苹果的香甜混着烟味喷在我脸上,养得跟豆芽菜似的。
去给客人倒茶。大姨突然说。
我端着茶杯回来时,听见皮夹克笑着说:要我说,养这么个赔钱货不如养条狗...
砰!
大姨把菜刀剁进案板,砧板上的鲤鱼猛地一颤。
喝茶。她递过杯子,滚水溅在客人锃亮的皮鞋上。
大姨继续低头刮鱼鳞,鱼鳃处的血沫沾在她开裂的指甲缝里,我伸手想帮忙,却被推开。写你的作业去。她甩了下散落的头发,我看见她后颈有根白头发,在夕阳下亮得像截断了的缝衣针。
晚上那盘红烧鱼摆在正中间。大姨把鱼肚子夹给我,自己嚼着布满细刺的尾巴。皮夹克灌着廉价白酒,突然说:厂区老刘家想找个童养媳...
刺啦——
大姨突然站起来,围裙带倒了酱油瓶。黑褐色的液体在桌布上蔓延,像幅狰狞的地图。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鱼汤往我面前推了推。
深夜,我被压抑的哭声惊醒。
透过门缝,看见大姨坐在缝纫机前。那是她下岗后从废品站赎回来的旧物,此刻正咔嗒咔嗒响着。她踩着踏板,时不时抬手抹一下脸。缝纫机旁摊着我的旧书包——上面歪歪扭扭的补丁,是朵用红布头拼成的小花。
第二天清晨,我枕头底下多了五块钱。
皱巴巴的纸币上还沾着丝线头,折成了小小的方块。我知道这是下周的课外书费,昨天老师刚通知,我都没敢和大姨提。
火车又轰隆隆地开过去了。
我攥着钱爬起来,看见阳台上晾着的校服随风轻摆。袖口磨破的地方,已经被细细密密地缝好了,针脚整齐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时间如梭,转眼间我上了高中。
这些年,我终于渐渐理解了大姨夫。
他从来不是个善于表达的人。自我来到这个家,他和我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坐在餐桌旁,抽着最便宜的烟,眉头紧锁,仿佛永远在计算着明天的米钱。
直到某个深秋的夜晚,我才真正明白了他。
那天,我从学校晚自习回来,推开门时,屋里没开灯。大姨不在家,而大姨夫独自坐在阳台上,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那张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