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字,那叫一个耐心!狗剩现在都能给他爹念信了!这样的好知青,不推荐她推荐谁难道推荐那些……她的话没说完,但鄙夷的目光朝瓜棚方向斜了一眼,意思不言自明。
张支书,一个曾经参加过扫盲班的年轻媳妇也鼓起勇气说,晚晚姐教我们认字,可认真了!我现在去供销社买东西,再不怕被人糊弄了!她……她值得这个名额!
是啊,那水文报告,我看了几眼,画得真清楚!往年发大水,咱们两眼一抹黑,以后要真能按那上面说的提前防备,可是救了命了!
对,推荐贺晚晚同志!
同意!
我也同意!
没有激烈的争论,没有暗中的角力。推荐贺晚晚的声音,如同汇入江河的溪流,自然而然地汇聚成了共识。她用自己的双手,用知识,用无数个日夜的默默耕耘,在青山大队这片曾经带给她无尽痛苦的土地上,为自己赢得了堂堂正正走出去的资格。
当那张盖着鲜红公社公章的批准回城通知书终于递到贺晚晚手中时,薄薄的一张纸,却仿佛重逾千斤。油墨的气息钻入鼻腔,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真实感。她低下头,指尖拂过那清晰有力的贺晚晚三个字,拂过那枚象征着命运转折的鲜红印章。没有狂喜,没有激动得落泪。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一种历经劫波后的疲惫与释然,如同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了故乡的炊烟。
离开的日子定在一个清冷的早晨。天空是洗净般的湛蓝,几缕薄云丝絮般飘着。她行李不多,一个半旧的帆布提包,装着几件洗得发白的换洗衣裳和那本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水文资料手稿。知青点的伙伴们默默帮她拎着行李,一直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不少得到消息的村民也自发地聚了过来,安静地站着。王婆用衣襟兜着几个还温热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狗剩仰着小脸,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衣角;张支书代表大队,递给她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广阔天地炼红心,知识青年为人民的赠言。没有太多煽情的话语,只有朴实的一句:晚晚同志,青山大队,谢谢你!到了城里,好好干!
贺晚晚一一谢过,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最后,落在了人群后方,那个如同枯木般倚在废弃瓜棚门口的身影上。
是徐晓红。不过短短数月,她已瘦脱了形,曾经合身的衣服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头发干枯如草,脸上是病态的苍白和麻木。唯有那双眼睛,在看到贺晚晚的瞬间,骤然爆发出一种淬了毒般的、令人心悸的怨毒光芒。那光芒死死地钉在贺晚晚身上,充满了不甘、憎恨和彻底的毁灭欲。
贺晚晚平静地迎上那怨毒的目光,眼神里无悲无喜,如同深潭不起微澜。她甚至没有在徐晓红身上多停留一秒,便淡淡地移开了视线,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标。她挺直了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梁,对着送行的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大家。我走了。
她转过身,拎起那个轻飘飘却又无比沉重的提包,迈开脚步,踏上了村口那条蜿蜒向远方的黄土路。路的两旁,是收割后空旷寂寥的田野,再远处,是层叠起伏、束缚了无数人命运的山峦轮廓。
就在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路尽头拐弯处的那一刻,一声凄厉到破音的、饱含了无尽怨毒的尖嚎,如同鬼魅的诅咒,猛地从她身后炸响,撕裂了清晨的宁静:
贺晚晚——!你不得好死——!
那声音尖利刺耳,带着一种疯狂的绝望,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惊起一群寒鸦,扑棱棱地飞向灰蓝的天空。
贺晚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肩膀都未曾晃动一下。凛冽的晨风卷起她额前几缕碎发,拂过她沉静如水的眼眸。脚下的黄土路坚实而开阔,一直延伸向山峦之外,那广袤未知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