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道尽头。那声音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我的神经上。
砰!
我用力甩上门,巨大的声响在工作室里回荡。抱着那个冰冷的文件盒走到宽大的工作台前,我几乎是发泄般地将它掼在桌面上。盒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我猛地掀开盖子。
一股极其复杂、混合着陈旧丝绢、霉变、灰尘和微弱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盒内衬着深蓝色的丝绒。小心翼翼地,我戴上特制的白棉手套,屏住呼吸,将里面的卷轴一点点取出,在铺着软毡的工作台上极其缓慢地展开。
随着画卷的铺陈,一股无声的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昨夜所有的愤怒和讥诮瞬间被冻结、粉碎。
这……这还能称之为一幅画吗
画心是极其名贵的唐代绢本,然而此刻,它像一件被战火蹂躏过无数遍的破旧战旗。大面积的绢地已经酥脆、碎裂,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和令人心惊的破洞,最大的一处几乎贯穿了整幅画的中心区域。珍贵的矿物颜料层大片大片地剥落、粉化,曾经浓墨重彩描绘的宫廷夜宴场景,如今只剩下模糊不清的色块和断断续续的墨线,如同一个繁华盛世被时光啃噬后留下的森森白骨。人物面目不清,衣饰断裂,精美的器皿只剩下残缺的轮廓。整幅画脆弱得仿佛轻轻呵一口气,就会彻底化为齑粉。
国宝……
我喃喃自语,指尖悬在画卷上方,却不敢真正触碰。一股沉重的、近乎绝望的压力瞬间攫住了心脏。这根本不是修复,这是在和时间、和毁灭本身进行一场近乎不可能的拔河。江砚舟……他是在用这幅画,给我下最后的战书,还是……一场残酷的审判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在工作室里仿佛被黏稠的胶水拖慢了脚步。巨大的工作台成了我的战场,而那幅伤痕累累的《夜宴图》就是唯一的敌人。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不分昼夜地笼罩着,空气里弥漫着特制的糨糊微酸的气息、蒸馏水的干净气味,以及古旧丝绢特有的、带着尘埃感的陈腐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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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一方残破的绢帛。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用最细的软毛笔蘸着特制溶液,一点点软化那些已经板结龟裂的旧裱糊层,再用尖细的镊子,屏住呼吸,像拆除炸弹引线一样,将脆弱的画心从朽烂的背纸和覆褙上剥离下来。这个过程耗费了整整一周,神经绷紧到极限,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精细操作而微微痉挛。
剥离下来的画心被暂时托裱在全新的、性质稳定的命纸上。接下来是更令人窒息的清洗。棉签蘸着微温的蒸馏水,以难以想象的耐心,极其轻柔地滚压过那些被污垢和霉斑覆盖的脆弱区域。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生怕一个不慎,那承载着千年历史的脆弱绢丝就会彻底碎裂在指尖。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防护服的衣领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清洗之后,是漫长到令人绝望的补绢。根据画心原绢的经纬密度、质地、老化程度,我需要在显微镜下,从收集来的、年份相近的唐代旧绢料中,挑选出几乎一模一样的微小碎片。然后用最细的尖刀,将碎片边缘切割成毛茬,再用比头发丝还细的桑蚕丝线,以最传统的隐线法,一针一线地将碎片补缀到画心破损的位置。针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微芒,每一次穿过绢丝,都像穿过自己紧绷的神经。那些细小的破洞,每一个都需要耗费数小时甚至一整天。
工作室里只剩下镊子偶尔触碰瓷盘的轻响、棉签滚动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我自己压抑的呼吸声。窗外的天色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方便食品的包装袋在角落里堆积。咖啡的苦味似乎已经渗进了皮肤。
疲惫像沉重的铅块,一层层压下来。腰背因为长时间的弓着而酸痛僵硬,眼睛干涩发胀。有好几次,在极度疲惫和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