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透了血与火的土壤里,挣扎着探出一点象征性的、脆弱的绿意。
南方的战乱如同瘟疫,蔓延、吞噬,又在新一轮的野心与厮杀中暂时平息。新的王朝在血泊与废墟上草草搭建起它的宫阙,史官们的笔尖蘸着墨,也蘸着谨慎的取舍。萧恒的名字,连同那支曾令蛮族闻风丧胆的旌旗军,在煌煌史册中不过寥寥数行。天子蒙尘,诸侯并起,王旗变幻,才是史家浓墨重彩的篇章。至于那道焚尽飞狐陉、阻断了蛮族铁蹄与诸侯野火的冲天烈焰,以及烈焰中以身为炬的年轻女将,连同她身后沉默如山、最终流尽最后一滴血的五十万旌旗军,更像是一个模糊而悲壮的注脚,迅速湮灭在宏大叙事的烟尘之下。
然而,在远离庙堂、远离史笔的北境村落,在那些曾被旌旗军铁壁庇护的烟火人间,故事却以另一种方式活着。
炉火映照着皱纹深刻的脸庞。祖父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孙儿柔软的头发,声音低沉而悠远,如同穿过岁月的风:……那年啊,天都烧红了,飞狐陉成了个大火炉子。是萧大帅,是静安将军,是旌旗军的爷们儿,拿自个儿的命,把门给堵死了!火一起,南边的坏种进不来,北边的豺狼也过不去!咱这村子,咱这些人,才活了下来……
孩子懵懂的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炉火,也映着老人眼中浑浊的泪光与深沉的感激。
简陋的村塾里,夫子放下手中残破的《论语》,喟然长叹,目光投向窗外莽莽苍山:……何为忠何为义古之圣贤言忠君,然旌旗军萧帅、静安将军,其忠在民!其义在苍生!君已不君,社稷飘摇,唯黎民不可弃!此乃大节!此乃真义!
少年们懵懂的心田,被悄然种下了一颗与庙堂迥异的种子。
甚至连草原深处,风沙呜咽时,偶尔也会有苍凉的调子被牧人哼起,那调子辗转流传,依稀带着对一片火海的惊悸与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对那焚身守关者的复杂敬畏。
许多年后,一个清瘦的旅人,风尘仆仆地跋涉至飞狐陉。隘口早已被时光和荒草抹平了大部分触目惊心的痕迹。他默默伫立良久,手指拂过一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却依稀可辨刀剑劈砍痕迹的黑色岩石。他弯下腰,极其郑重地从背囊中取出一小坛浑浊的土酒,倾洒在焦黑的土地上。酒液无声地渗入泥土,仿佛被干渴的大地瞬间啜饮。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沉寂的隘口,投向更北的方向。那里,曾经旌旗猎猎的军营故地,如今已化作寻常的村落和田畴。傍晚的炊烟正袅袅升起,犬吠声隐隐传来,间或夹杂着妇人呼唤孩童归家的悠长调子。一派劫后余生的、疲惫而坚韧的安宁。
旅人久久凝望着那片升腾的、带着米粮香气的炊烟,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帷幕,看到了当年辕门瞭望台上,那道如山岳般沉默、守护着身后万家灯火的魁伟身影;也看到了冲天烈焰前,那具玄甲包裹的、决然掷出火把的纤瘦身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北境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他对着这片曾经被热血浇透、如今被生民烟火覆盖的土地,对着那早已消散在历史风烟中的忠魂,低低地、一字一句地说道:
守国门者,守生民。
此身许国,心方为安。
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沉入脚下这片沉默而厚重的土地,成为它永恒记忆的一部分。风掠过隘口,卷起细微的尘土,发出悠长而亘古的低鸣,如同一声跨越了生死的、苍凉的叹息与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