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了卡赞勒克城,一路往南,漫无目的地乱走。南欧物产向来不算丰富,无论投宿何处,进餐厅或居民家吃饭,一律是小麦面包,夹肉或肠,辣椒酱用半瓶都照旧寡清无味,吃得我生不如死。一路上除了玫瑰还是玫瑰,无论从什么角度什么角落看,都是天杀的玫瑰。你要知道,绝代尤物看太多都会ED,何况一朵花?
过了好几天,终于走到玫瑰谷下游,眼看就要逃出这片猩红之海,心情不禁为之雀跃。就在这时候,我看到路边有一位女郎。
手捧提篮的女郎,在路边寂寞地站立,她分明是在等待什么,但也分明不抱期望,眉目低垂,看不到颜容,唯有那侧影的曲线,比流星滑过天际留下的印痕更明亮。任何细小弧度都完美无缺,轻微光影于其上流连,艳丽得惊心动魄。
我远远地注视她一动不动的姿态,心醉神迷。这感觉似曾相识。
为美所摄,是多么奢侈而难以置信,如同沉入甜美的梦境,满心满身懒洋洋,无法动弹,也无需动弹。阳光从头顶直射下来,洒开一片,连脚底下的幽暗都洗劫一空,就算背后有一把AK-47正抵住腰眼,人生照样光明幸福。
她似在沉思,浑不觉有人凝望,直到我实在忍不住,上前施展我烂到扑街的搭讪功夫:“小姐,你等人吗?”
一说出口我就忍不住想给自己一个双风贯耳。以我的外形打扮,外加走路微八,倘若一上前就背下五百字《致情人》,最好莎士比亚,差点儿也要雪莱,说不定可以幸免被人当面唾弃,而改为背后羞辱。
但等人?就算全美所有乐透奖累计两百年,然后被我一个人全盘博中,其概率也会高过眼前人说:“是的,我等你。”
然而生命的美妙之处,在于你从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女郎缓缓抬头,我愿死在那湛蓝的眼眸里,任由下半生一寸寸荒凉成灰烬。
她看我:“杰夫,你好吗?”
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这熟悉熟悉熟悉熟悉到融化在我骨髓里的容颜。
我睁大眼,须臾闭上眼。
再张开。
真的是玫瑰谷,处处景物都如此真实可触,馥郁的香中人欲醉,如果是幻觉,什么幻觉可以让你感受如入芝兰之室。
但我刚才不是在回忆吗,为什么现在却处身于自己的回忆场景之中?
最开始我所在的玫瑰园,也是我的回忆吗?那这一切出现的次序,怎么和真正的历史颠倒了过来?
是什么直接带我去你的玫瑰园,将刻骨的片段一丝一丝重现,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充满怀念,然后恍惚间回到游历的起初,一步步再度走上为与你相遇而注定的路。
玛利亚。
你的名字我不说出口,我不思索,那声音中有悲哀,说出来有罪过。
女郎静静看我。
看我狂奔在四周,以口鼻耳手脚底板,印证周围环境的真与幻。
看我一无所获,迷惑地转来。
看我站在她身前,歪着头,口水将出未出,凝视她亚麻色浓发的起伏。
她静静看我。
玛利亚。
我颤抖着,终于拉住她的手。温暖的手。因为玫瑰园的劳作,不够嫩滑,但那么暖。
是真是幻,此刻都变得不再重要。
倘若你在这里。原来我将记忆那样藏了又藏,洗了又洗,你都是在这里。
凝望了似乎一个世纪。脑筋锈死,我放弃进行思考的任何努力。
想说的话风起云涌,争先恐后,在脑子里排队待发。一番恶战后抢到头筹的,居然是:“你知道我从保加利亚回去,重新修了一个什么学科吗?”
指指脑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