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提那一天,他不但没有感到怕人而且亲手宰了一只羊,全家吃了抓饭。他在理论上仍然坚持着“唯畏惧论”的哲学,但在实际上却渐渐被一种安定、温饱、自满自足的精神状态占了上风。他房子里的瓷器、木器和毡席逐渐增多。他的旧房拆掉了,盖上了三间有着宽大的廊檐,雕花的木窗扇的向阳的房子,他的果园更是整葺一新,兵团农场廉价供应的良种葡萄秧已经布满在房前的巨大的葡萄架上,这给了他不小的物质利益和精神安慰。
阿西穆还爱种花,他的院子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通路,人们进他的院子,要在花丛中走上十几米才见得到他的房子,他小的时候听一位老人讲过,花本来是天堂里的东西,是天堂的标志,造物主为了慰藉世人和给凡人们透露一点天堂的信息,才赐给了人间以一小部分花朵。
当然,瓷碗、马奶子葡萄和西粉莲是很难成为恐惧的由来的。但是,阿西穆的根深蒂固的“哲学”并没有服输,他很快找到了新的不安和恐惧的根源,这首先是因为他的两个孩子。
长女爱弥拉克孜,今年二十岁,在村里上完了七年级以后,她考上市上的卫生学校。当时阿西穆是赞成的,一个独手的女孩子,留在家里又能挣多少工分?学上点医疗技术,将来说不定还能挣上四十块钱的月工资,现在人们都说,女儿比儿子还宝贵,儿子娶了媳妇,家里的事全听媳妇的,而女儿即使出嫁以后,心还向着娘老子。但是一年前,爱弥拉克孜的妈妈尼莎汗生病卧床,这可难坏了老汉,不仅因为他和儿子都不会打馕拉面条,吃不上像样的饭食,而且料理家务也影响他们打更多的草,砍更多的柴,编更多的扫把席子,这就直接影响了收入。所以他那时决定,让爱弥拉克孜回家来搞家务。他的观点又变了,反正女孩子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一出嫁就成了人家的人,不如先在家帮上点忙实惠。
谁料到他的决定竟受到在家时从来没有与他顶过嘴的女儿的抵制。爱弥拉克孜说死了也不肯退学。这时阿西穆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女儿在卫生学校靠公费维持生活,这看来减少了家庭的开支,有利可图,但同时也减少了女儿对家庭的依赖。女儿不听他的了,这怎么得了,一想到二十来岁的大姑娘住在伊宁市的学校——从前,这个年龄说不定已经抱上了两三个孩子——阿西穆就不寒而栗。
二儿子伊明江,今年十七岁,这是阿西穆从小最宠惯、最疼爱的娇哥儿。解放前,阿西穆宁可自己打赤脚却请靴匠给伊明江制作了一双小皮靴,每逢吃完羊肉,他都要把手上的油抹在那双小靴上,使孩子的靴子更加耀眼。其实,这双靴子对于四岁的伊明江来说并不舒服,穿上它只不过多摔了几个跤,多挨了几次揍——马木提的儿子就打过他,一边打一边骂:“你也配穿这样的皮靴!”
伊明江从小就受到他爸爸的无尽的爱抚和不厌其烦的训导的包围,但是,他也没有成为阿西穆怀中的一只柔顺的猫。他上了学,加入了少先队,渐渐显出了“二心”。对于少先队辅导员讲的革命故事,他显然比对父亲的规矩宣扬和道德训诫的讲话更感兴趣。而看学校组织的歌舞表演与球赛也显然使他渐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终于,阿西穆下令他的正在读五年级的儿子退了学,反正又不想当干部,五年读书已经绰绰有余,而继承他的果园、房屋、毛毡、瓷器、奶牛比当什么干部都强。伊明江哭了一场,到队里参加劳动去了。谁想到,团支部的艾拜杜拉与吐尔逊贝薇又找上了伊明江,两年以后,伊明江加入了共青团。一想到吐尔逊贝薇这个胆大的姑娘常常来叫伊明江去开会甚至找伊明江谈话,阿西穆就手脚冰凉喘不上气。
老成持重、为阿西穆所尊敬信赖的热依穆副队长,却偏偏养育了一个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符合老辈人标准的女儿,这么一个女孩子却偏偏起名叫“贝薇”,这简直是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