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劳动,难道这也是为了表达惶恐之意吗?不一定。还是他认为在即将天塌地陷的时候队里的农活、记工册上的工分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也没有往深里想,玛丽汗之流的恶言并没有对他发生影响。抛下自己脚下这块曾经小心翼翼地在其上面劳作和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到外国去,这种念头从来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哪怕是一刹那。阿西穆这个人,即使是去城里买东西,时间呆得一长,太阳一往西边移(其实还在头上老高老高),他就惦记家里。他总是忙不迭地赶着路,等推开门走到花丛之中,看看果树和房屋还都呆在原来的地方,牛、羊、驴、老婆孩子也都一进一出地吐着气,返身自顾,四肢囫囫囵囵地回到了家中,他就会千遍万遍地默念着:“感谢真主保佑!”并且长长出一口气。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不去出工下地呢?他只是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大概真的病了。说是病了吧又闲不住,一会儿摸一摸炉灶,一会儿搓一搓驴套绳,一会儿又跳到菜窖里清理一下上一年的冬菜的发了霉的残叶。干上一会儿就又罢手,喘气,头晕,恶心……
前天下午,爱弥拉克孜总算回来了。阿西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责备,又是爱抚。活像女儿是从哪个刑场上九死一生被特赦回来的。爱弥拉克孜看到父亲的脸色,不放心,便给他号了脉,检查了咽喉和舌苔,试了体温,都没有啥异常,她给了父亲几片酵母片。父亲不听女儿的解释,捧着酵母片更感到自己病情严重。他听老辈人说过,这些白药片都是欧罗巴人造的,而欧罗巴人硬是比口里即关内。人还厉害,甚至比俄罗斯人还厉害。他现在要吃欧罗巴人制作的药片了,你的病能不厉害吗?
阿西穆告诉女儿这次回家以后,再不要到学校去了,等天下太平以后再说。女儿告诉他,城里的职工和居民都正常地劳动、工作、生活着,并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阿西穆却一再重复着他的格言:“胆小的长存,不怕的完蛋。”
今天早晨,爱弥拉克孜带上几件衣服,又拿了两个小圆馕,准备回学校,这把阿西穆给急坏了。他坚决不准。爱弥拉克孜耐心地给他开导了一上午,他哆嗦着嘴唇说来说去就是一个字:“不!不!”伊明江帮着姐姐说了几句话,最后连一辈子尽管思想上保留着各种不同的想法,言语和行动上却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老伴尼莎汗也说了一句:“让她去吧!不是说就要毕业了吗?毕了业当医生,多好!她一个年轻孩子,如果像你一样整天囚在家里,岂不要憋闷死!”
见到有人撑腰,爱弥拉克孜提溜起提包就要走,阿西穆却动手挡住了门,而且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起来:“在这样的年月,你们却不听我的话了。你们都是好汉子,你们都比我能干!”
尼莎汗心疼可怜的老汉,便转而和女儿商量:“要不,你明天再走?行不?”
爱弥拉克孜又急又恼。现在正是毕业实习最紧张的阶段,一上午已经毫无意义地耽搁过去了,再等半天……到明天父亲的一辈子没有改变过的性格就会有什么改变吗?爱弥拉克孜非要立即走不可。尼莎汗一急,也哭了。爱弥拉克孜想起了自己的不幸;缺少一只手,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又影响美观,她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姑娘……真是罪孽呀!只有在新生活的温暖的光辉照耀下,她才上了学,有了文化,而且即将成为农村所需要的、为人所敬重的医务人员,残而不废,前途光明。但是,糊涂的父亲和软弱的母亲丝毫也不懂得为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一生着想,不断地干扰自己的学业,扯后腿,将来,莫名其妙的啰嗦事还多着哩!想到这里,她不禁哭了起来。
伊明江想起了自己的中途辍学,想起了自己在团支部会上的保证:一定要说服父亲安心生产、好好出工,但父亲却是这样的一脑子糊糊,不可理喻。他又气恼父亲,又怜惜母亲,又同情姐姐,又着急自己完不成团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