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根本没有。即使养活一只小狗它也会帮着你看家,养一只猫也还为你捉老鼠,但我们的哈丽妲小姐呢?这怨我们自己,这怨我们自己呀,伊塔汗老婆子!咳!谁让我们从小那样娇惯她。她的三个哥哥上过学吗?没有。她上了学。她的三个哥哥哪一天不到地里劳动?她呢,不去。在上海学了一年音乐,回来过暑假的时候,乡亲们想听她唱歌,都来了,挤了一屋子。你看她那个难呀,她那个狡猾、冷酷、高傲的样子!她居然溜掉了,说什么出去一下五分钟就回来给大家唱歌。她出去了五个小时,乡亲们都摇着头走掉了。那时候,我们就应该狠狠地批评她、骂她,应该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她的学校的领导……再不听,就像小时候那样,应该揪住她的耳朵。咳,老婆子,我们错了,我们没有给国家养育出一个人民的歌手,而是……而是什么呀?她算什么呢?”
“您不要那么气恼,那样伤心,热合曼哥!”伊力哈穆劝慰着。虽然,念了信,听了老汉的话,他自己心里也很不平静。恰恰是热合曼,这个好强的、火爆的、爱社会主义的祖国胜于爱自己的生命的阿卜都热合曼的小女儿,那个具有着百灵鸟一样的嗓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哈丽妲,全村第一个到上海求学的大学生,被认为最最幸福的年轻人的哈丽妲,如今,对老人,对乡亲不辞而别了。谁能受得了这种背叛,这种亵渎,这种冷酷?
伊力哈穆说:“走,就走吧。这不是你我的愿望所能主宰的事情。她走了,还有一些什么人走了,但是天山没有走,伊犁河没有走,我们没有走!祖国还在这里,人民还在这里,用不着为这样一个轻浮的孩子伤心……”
“我不为她伤心,”热合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憋了一肚子话。临走的时候她为什么不来见我,不来见她的母亲?我不会拦着她的,我不会拉住她的衣角。但是,我要责备她;我要骂她,要让这个人抬不起头来!她走到哪里,让我的谴责和愤怒像影子一样地跟她到哪里。我需要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个狡猾的丫头逃掉了,让我骂谁去?为了这,我气得活不下去!”
“她不敢见您,这样的人都是怯懦的,您看她下面写着,”伊力哈穆拿起信读道,“我知道,您会骂我,我不敢和您告别。但我还是请您,原谅我……”
“不,我不原谅。”热合曼缓缓地,用特别洪亮的声音一字千钧地宣告。他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四寸的照片,是哈丽妲在上海照的,原来放在墙上的镜框里的,阿卜都热合曼拿出照片来,看了一眼,缓缓地把照片撕了两半,又撕了四半……没有人阻拦他。伊塔汗和伊力哈穆都静静地注视着他,老汉庄严地、清晰地再次重复说:“不,我不原谅。”
这是阿卜都热合曼的心声,这是老汉内心的裁判。尽管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塔城事件中,像哈丽妲这样的人并不只一个,尽管他们当中有种种不同的情况,而其中绝大多数是被起哄,被闹腾过去的,尽管我们相信,其中许多人后来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们仍然是我们的亲友、邻居。事实上,在往后的年代中,也有不少的人千难万险地又返回了故国,他们痛哭流涕……人们对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人民啊,你怎么说人民呢?最聪明的是人民,最犯傻的也是人民,最伟大的是人民,最可怜的也是人民。但是,人民也有坚决的和断然的声音:阿卜都热合曼的“不原谅”这样一个否定式维吾尔动词将永远保持在生活里与空气里,使人清醒,使人难过,也使人长思。
伊力哈穆同情地、理解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热合曼哥,您能不能把这封信借给吐尔逊贝薇用一下?”
“借给吐尔逊贝薇?”热合曼不明白了。
“是这样的,我想建议给吐尔逊贝薇,让团支部组织青年听听哈丽妲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