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带来什么好处的时候,他们还是要抹、抹、抹……他们把给好人抹黑抹屎视为自己的人生第一要务,他们活着的目的就是不让好人活得正常。也许,他们感觉到了,好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于坏人的莫大威胁。其实,如果没有艾拜杜拉这样的一大批人,公社就没有办法组织,集体生产就没有办法进行,公共财产就没有办法维护。而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像尼牙孜、库瓦汗这样的懒惰、奸猾、一无所能的人就非饿死不可。连素日并不是那么关心集体事情的雪林姑丽都看出这一点了,为什么他们自己竟一点也没有觉到?而且相反张口闭口,总似乎是艾拜杜拉损害了他们,生产队和集体损害了他们,欠了他们的债。难道说,由于恶人厚颜而好人自尊,恶人放纵而好人严格,恶人争夺而好人谦逊,所以恶人总要占好人的上风吗?譬如说,吃牛杂碎那一天,尼牙孜吃了三碗而艾拜杜拉一碗也没有。连两头皮牙孜即葱头。也送还到厨房里……
两颗葱头引起了她的无限柔情。在这种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的钟爱而又心疼的感情里,她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她的父亲,这个唯一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的人,在喀什噶尔,他的生身父亲就像艾提尕尔清真寺本身一样高大、威严,长须飘拂,和善文雅,慈祥可亲。他把她放在膝头,搂在怀里,叫着:“我的洁白的女儿,我的命。”亲吻的时候胡须弄痒了她的脸……她多么想再看一眼父亲啊……她无论如何努力,也看不清父亲的面孔……呵,假如父亲还活着,假如父亲知道这一切……
辗转反侧……
辗转反侧……
在黑暗的夜里我没能入睡,啊,我的哥儿,
树上的鸦雀啊为什么乱飞,啊,我的哥儿……
她索性坐了起来,摸索着却没有找到鞋子,她光着脚悄悄溜出了房间,庄院里纵横躺着一些贪图凉快而露宿的社员,她轻轻地踏着月光走到了庄院口,坐在一条泛着明月青光的渠水旁。一渠青光,闪烁着,一会儿伸延,一会儿收缩,一会儿散乱,一会儿黏连。周围的一切也都笼罩在这神秘而柔和的光辉里,好像大地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显得文静而美丽。在夏夜的无边的静谧中,可以更加清晰地听到多种多样的声响:马、牛在咯吱咯吱地嚼草,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两只狗的起劲的吠叫声,夜间驾驶的汽车隆隆地过去了。清风吹动玉米叶子,刷啦刷啦地响。如果静心谛听,还可以听见一种轻微的“咔咔”声。雪林姑丽想起父亲曾经对她讲过,在七月,正是玉米拔节的时节,浇过水以后,玉米猛长,夜静的时候可以听到玉米拔节的声音。莫非这真是那生命的成长壮大的音响吗?
在夏日的夜晚,田野上还弥漫着一种香气,有青草的嫩香,有苜蓿的甜香,有树叶的酒香,有玉米的生香,有小麦的热香,还有小雨以后的土香,凉风把阵阵变化不定的香气吹到雪林姑丽的鼻孔里,简直使人如醉如痴。
光辉、声响和气息,都是亲切的、质朴的、舒展的。雪林姑丽来伊犁十六七年了,怎么好像是第一次发现这夏夜的美丽呢?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周围的世界是这样靠近,第一次发现生活是怎样可以愉悦人的心灵……
突然,月光之下,一只银灰色的小动物在她面前一溜烟地跑掉了。她吓了一个激灵。
“不怕,那是一只獾。”背后传来狄丽娜尔的声音,她睡眼惺忪地来找雪林姑丽,手里还拿着一件衣服,给雪林姑丽披到了肩上。
“你怎么不睡了?”雪林姑丽问。
“你呢?”狄丽娜尔问。
“我不困。”雪林姑丽说,又解释道,“在食堂工作,一点也不累。就是被灶火烤得难受。现在让凉风吹吹,比睡一觉还解乏呢。”
狄丽娜尔点点头,她用手背捂着口打了个哈欠,看看四周的庄稼,用力吸了几口气,说:“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