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的匆忙?难道就为了这个么?我为什么不满足?为何如此匆忙?每天有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宁静而深远,那棵树永远那样站立着,直到它底死——我们底祖先是这样地生活了过来,我却为何这样无知,这样匆忙?为什么,我,这样急急地向——向我底坟墓奔去?”蒋少祖想。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这样地激赏自己,都这样地——有些狂妄:觉得自己是光辉而独特;所以,在这里,蒋少祖激动地把自己提到那个向静穆的境界的追求上去了,这种向静穆的追求,就成了中国这个时代底这种特别自私,特别自爱的心灵底最高的,也是最后的工作了。
蒋少祖的确是异常匆忙地——从他离开苏州开始,度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他追求着,有时在这种追求里沉醉着——到了现在,他开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追求,以及追求着什么了。于是,面对着照在落日底光辉下的静穆的大地,他觉得自己清醒了。大地底静穆,向他,蒋少祖,启示了他认为是最高的哲学。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们,在都市中生活,并不真的那样强烈地爱好自然;但他们底血液里有着这种元素;或者是,他们底血液里有着这种哲学底元素,于是在某一天,突然地从沉默着的自然界得到了对于他们底这种哲学需要的证明,他们便庄严地,思辩地爱好起自然来了。一切似乎是准备好了的:为了他们底苦恼的心,有了静穆的,大地底存在。蒋少祖心里有了神秘的,严肃的感动。落日底光辉幽暗下去,晚风更轻柔了。
蒋少祖想到,祖先底魂灵在他底心中,他对于静穆的天地的这种激动,是他底祖先们底魂灵底激动;那些祖先们,和静穆的天地相依为命,是怎样动人地开辟了子孙万世底生活。蒋少祖沉痛地想,近代的自私的、愚昧的、标新立异而争权夺利的人们,甘心做某种主义,或别的国家底奴才,引导无知的青年走向道德堕落的深渊,是怎样的污蔑了这个民族底伟大的祖先。蒋少祖悲悯这个时代,悲悯那些无知的,纯洁的青年们!
他是无穷地嫉恨;但现在他觉得他从来只是悲悯。“我从此向着我底伟大的祖先,向着灵魂底静穆;我爱这个民族,甚于任何人。”蒋少祖含着眼泪想。太阳在层云中沉没了,黑暗浓厚起来,远处的山边有灯火闪耀。蒋少祖严肃地站着,凝望着山边上的在夜色里站立着的一棵孤独的树;这棵树将站着,在风雨里和阳光里同样地站着,为了另一棵树——为了它底下一代,直到它死亡。陈景惠拉开装在弹簧上的玻璃门迅速地走了出来。
“少祖,少祖,怎么你都回来了!怎样?”她问,脸上有兴奋的、热烈的表情。
“什么怎样?”蒋少祖不满地问。
“什么呀!他,汪精卫!”陈景惠倦怠地侧着身体,在栏杆上手支着面颊,甜蜜地问。
“你底那些客人呢?”
“她们一定不肯吃饭;她们回去了!”
蒋少祖沉默着,看见了站在门前的、眼睛严肃地闪耀着的小孩。
陈景惠甜蜜地笑了一笑,又笑了一笑;好像有某种思想,好像她身上有幸福的力量。蒋少祖望着她——她温柔、满足、顺从,准备更温柔、更顺从;蒋少祖觉得,比起新婚的时候来,陈景惠是更动人了;主要的,她懂得人生了,虽然有一些倾向是不良好的,但这是经验了人生的妇女们所不可免的。于是蒋少祖忘记了对她的不满。
小孩严肃地站在旁边。他觉得他是尊严的,应该满足。“我问你汪精卫呀!她们都问我!”陈景惠说,伸手理平他底衣袖。
“汪精卫没有什么意思。”蒋少祖微讽地说。“我和他谈了有二十分钟,”他庄严地说;“他觉得我底意见是很正确的,但他这个人,有一种偏向,”资产阶级底偏向,他说,虽然汪精卫并未说过关于他底意见的话。在家庭底尊严中,他确信他比原来更伟大:他不想意识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