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蒋少祖毫不觉察。“我觉得渺茫,因为我先前相信西欧底文化,现在又崇拜我们中国古代底文化。但我还是找不到出路!但我还是要抱紧文化,因为中国人民需要文化。这是我在乡下时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动而有力地说。“我最近也学会了投机,因为别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现在一般青年底浅薄浮嚣!我更痛恨五四时代底浅薄浮嚣,因为,中国假如没有五四,也还是有今天的!”他停顿,兴奋地笑着凝视着卢梭底画相。“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我替你复仇!”他在心里说。
蒋少祖觉得,弟弟底话,虽然坦白而真实,却不免有些危险。
“对于五四,也不能这样的看的哪!”蒋少祖快乐而又忧愁地说。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点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点而言!”蒋纯祖说,兴奋地笑了一笑。蒋少祖重新搜索地看着他。
“你那些朋友,他们都把你丢掉了吧?”蒋少祖热情地说。“没有。”蒋纯祖说,于是,对于刚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觉得痛苦。他觉得,演戏一般地说出来,体会着那种感情,也是一种不忠实的、强奸的行为。所以,提到了他底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说话了;他深刻地体会到,说正直的话,是一种崇高的、光荣的行为。于是他就决然地反转来了。他重新看着卢梭。“我们底高贵的卢梭啊,请你原谅我底奸猾的游戏!”他在心里说。
“唉,你看你弄得这样的潦倒!到底为了什么啊!”蒋少祖感动地说,温和地笑着看着他。
蒋纯祖严肃地沉默着。
“为了别人升官发财,替别人造起金字塔来,——现在是终于懂得了吧。”
蒋少祖底这句话,和他自己刚才狡猾而猛烈地说着的相似,在现在是怎样地伤害了他底感情。他不十分知道,在他底刚才的“游戏”里,究竟是他自己胜利了,还是蒋少祖胜利了。总之,因为刚才的偶然的恶行,他现在不能忍耐了。“我不能饶恕我自己!我决不可能屈服于我所希望的物质的利益!”他痛苦地想。
“现在还是不懂得!”回答蒋少祖底话,他严肃而正直地说。
蒋少祖冷静地、搜索地看着他。
“那么,你现在该懂得你自己了吧!”蒋少祖得意地笑着说。
这使得蒋纯祖痛苦得发抖了。哥哥底坦白的自私和轻信,突然使他感到道德的痛苦。他觉得他欺骗了哥哥;他觉得,作为一个哥哥,蒋少祖对他并无恶意;他觉得,假如哥哥有什么虚伪的热情的话,他应该负责。他玩弄了哥哥,玩弄了人类,犯了最大的罪恶。在说那一段话的时候,他决未料到他会这样的痛苦。面对着经历了差不多三年的风云变幻的哥哥,面对着他觉得是这样渺茫,这样值得同情的哥哥,他心里有锋利的道德的痛苦。
“不必再……问我。”他回答,避开了眼光。
蒋少祖,由于不断的搜索,突然发觉了什么,怀疑起来了。他用戒备的眼光看任何人,但他决未想到要用戒备的眼光看他底弟弟:他觉得弟弟是简单无知的青年。现在他突然发觉他底弟弟底深沉和辛辣了。
他严肃地看着弟弟。
“你说你究竟闹些什么?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呢?”他问。
蒋纯祖痛苦地看着他。在现在,蒋纯祖竭诚地愿意原谅哥哥底一切;即使对这种伤害他底骄傲的问题,他也能原谅。“请你不要问我。”他回答,痛苦地垂下眼睛。“啊,你到这里来,为什么?”蒋少祖跳了起来。蒋少祖觉得是大敌当前了。“你说,你非说不可!你刚才说的好漂亮呀!你简直在玩弄我!你对我一点都不恭敬!”蒋少祖,这个参政员,这个要求社会底恭敬的名人,用他底有些神经质的、尖细的声音喊着,并且冲到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