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洪艺兵
却糟透了,坏透了,几乎等于惨害。完全不是始料的那种样子。
洪艺兵同李月娥的婚姻,根本就是一场灾难。这一次的问题同情感没有关系,他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是物质性的,是最基本的自然需要。然而,结婚使洪艺兵得到有保障的性满足,却给他的食欲带来了可怕的危机。
洪艺兵一直就有着惊人的食欲。他的粮食定量远不够他的需要,母亲的定量匀给他一半,仍不够。母亲死后也同时带走了她的粮食定量,给他留下的是永远的饥饿感。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吃饱的时候,动不动就因为能量的缺乏脸色发白,冒虚汗,很厉害地痉挛。他平时谦恭卑微、低三下四,但一到吃饭的时候他的面部就现出了咄咄逼人的凶猛甚至狰狞,眼睛闪闪发亮,牙骨强而有力地格格作响。他最向往的是下乡演出的日子,吃饭不必交粮票而且管饱,最激动人心的是那些用巨大的瓦盆盛出的实实在在的大块肥肉。出于一贯的谨慎,他不敢抢先,极力控制住自己有节制的动作,以至于全身微微颤抖。但一旦行动,使极有效率,完全是一种“鲸吞”。一顿饭将完未完,别人将走未走的时候,他便往往失去最后的耐力,迫不及待地问:“你们不要了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便猛扑上去以风卷残云之势用自己的舌头把桌上的所有碗盘盆钵清理个一干二净。
婚姻剥夺了他作为单身汉仅的这最后的一点快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李月娥一下子给他带了三张嘴来:她自己,她从异县带来的那个女儿,她同县委秘书生的女儿。后者因为她同本县司法和行政当局的对抗,有关方面没有给她报上户口,使之成为“黑人”。不久,“黑人”又有增加,那是她同洪艺兵生的儿子。这一次有关方面又按第三胎计算,以超生(当时的政策允许生两胎)为理由不上户口。事先他们已经晓得会有这样的结果,但洪艺兵坚持要一个自己的儿子——并且一定要是儿子。面对着李月娥高耸起来的腹部,他已经在为儿子设想这样的前途:省级以上的行政长官、司令官、科学家或者至少是国际性乐队的指挥,以使自己黯淡的人生在儿子身上得到有光彩的补偿。为了成为一个骄傲的父亲,他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他们所有的收入,只能用来买口粮。有限的定量粮之外主要依靠黑市粮。为此,他们不得不把其他的开支压缩到最低限度。洪艺兵总是光着膀子做事,以减少衣服的磨损。下乡的时候,在石头嵯峨的山路上,他脱下鞋子,把鞋带连接起来,挂在脖子上。脚板则被尖锐的石头划得鲜血淋漓。他的道理很正确:衣服鞋子坏了要钱买,皮肉破了自己会愈合,如果要上医院,也是有公费医疗的。
饥饿甚至使洪艺兵近于疯狂。有天半夜,从他家里传出惊动半条街的吵闹声,那个夜晚,他把李月娥打得死去活来。原因很简单:李月娥起来小解,弄醒了他的梦。而他当时梦见的是自己刚刚在一张堆满了巨大的红烧肉块的桌子边坐下来。
洪艺兵喜欢梦境的暧昧——这梦境常常因饥饿而引起;他不喜欢赤裸裸的有限的现实情景——那往往就是尖锐的饥饿本身。
洪艺兵和李月娥常常这样吵扰得四邻不安。打闹的原因,洪艺兵从来是缄口不言的,但李月娥却不是一个有城府的人。因此大家都很晓得,多半是为了吃饭。李月娥买东西时被短少了斤两,李月娥淘米时不小心倾出了米粒,李月娥对财政支出和粮食库存拮据状况的抱怨等等,都可以是战争的导火线。而一旦战争爆发,洪艺兵便毫无节制决不手软。战争的高潮是摔东西。李月娥摔的是洗衣板、(木芒)捶之类;洪艺兵摔的是有极大反响声的水瓶碗碟。李月娥于是就绝望而恐惧地悲号:我摔的都是摔不烂的东西,你怎么能掉水瓶呢?你怎么能摔碗呢?你真是心狠手辣!你真的不想过了么?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