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奂生转业(7)
报销。但陈奂生舍不得,他想想,这六十元钱,一个农民要辛辛苦苦做上二三个月才赚得到。这五吨材料,自己借一部板车来拖,顶多两天也拖完了,与其让别人把钱赚去,自己不好赚吗!所以他主张和林真和两人动手拖。板车他早已看在眼里,地委大院里有几部停在那儿,问刘主任借一借,不会不肯。林真和不同意,说是多花掉的力气;自己拖了,没有发票,回去报销会说不清。会计根本不会肯报。陈奂生哪里肯听,没有发票有啥关系,难道材料没人拖,它自己能跑到火车站去吗。会计又不是呆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即使有意见,他陈奂生也可以便宜些,不要六十,算个三十、四十,也好嘛!这样厂里、个人都沾光,为什么不干。说来说去,林真和见他不肯听,也只好随他。但朋友交情,又不能不帮忙,只得跟在板车后面帮他推一把。声明自己不想要这脚钱。两个人整整拖了两天,汗水流了几碗。可是陈奂生向会计报账,会计竟然一文不付。气得奂生骂山门,问会计可是吃饭长大的?会计也不示弱,声明制度如此,谁也不能破坏。还笑奂生小算,贪小利,谁叫你出那么大力气去运呢,都像你这样,运输公司不要关门吗!你只想独吃饭,饭也应该留点别人吃吃嘛!公说公理,婆说婆理,钞票还在会计抽斗里。陈奂生火也没用,只好破口骂娘,说什么“早晓得行了好心没有好报,倒不如省点力气同老婆困觉”。唉!真不相干。
哪知过了三天,会计竟把他叫了去,拉开抽斗,数出一大叠钞票,一共五百八十三元二角,叫奂生当面点清,说这是按厂里规定,付给他的奖金:一吨奖一百五,连工交办公室的一共四吨,就是六百元,扣除了陈奂生十六元八角预支的路费。
陈奂生惊呆了,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摊在他的面前,不由他不信。他数着那票子,两只手瑟瑟地发抖。他活了四十八岁,从来不曾数过这么多的钞票。更别说占有了。假使在农业上,就算现在工分单价提高了,至少也要起早磨夜做一年。陈奂生把钱拿回去,好一阵心里不落实,他反反复复在想:“难道这是应该的?”
村子上的人都羡慕他,谁也没有说他不该拿。陈奂生却比以前更沉默了,他认定这一笔飞来横财不是他的劳动所得。他拿了,却想不出究竟有哪些人受了损失。
为什么出力流汗拖板车却没有报酬?为什么不出力气却赚大钱?为什么吴书记写条子求援两吨搞不到?为什么刘主任跑一趟就答应了五吨?这些问题在陈奂生脑子里转来转去,像摆了迷魂阵。没有人向他解释,他也不好意思请教,怕别人说他笨。常常半夜里醒过来,推推老婆唠叨这些话,也不过是想让心头轻松些。但是老婆看见家里有了钱,心宽了,夜里困得特别沉;好不容易被推醒了,听奂生一唠叨,就骂他十败命,只配做一“漏斗户”!然后翻一个身,又睡着了。
1981.1于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