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弟.3
’这次,他的话,不是用山里人的口语说的。我听到的是一个熟悉的人的话。我震惊极了。可是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请求道:‘老乡,抬起头吧!’他说:‘小姐,我不敢抬头。”我说:‘别叫我小姐,我是大学生。’他说:‘对于我们背夫,男的一律是先生,或者老先生。女的一律是小姐,或者夫人。大学生也不例外。’我急了,说:‘你为什么就不敢抬起头看我一眼呢?’他说:‘你当然不可怕。我不过怕你太吃惊。’我这时已经完全能断定他是谁了……”
我也早就想到了。
可是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也不知该对这位“表妹”予以同情,还是该对“表弟”予以同情。
我恍如从天上看到深渊,于酷暑之际中寒。觉得某种现实在恶作剧之间,将人戏耍得真是够可以的。仿佛有一股冷,在我和她都不经意间,悄悄地充满了室内。
“我喊叫起来:‘肖冰,你抬起头!’他终于抬起了头。他漠然地望着我。好像奇怪我怎么知道他的姓名。他注视着我问:‘小姐,有何吩咐?’……那会儿……我……我……”
泪水顿时从她眼中泉涌而出……
她伏在沙发扶手上,呜呜哭了……
那一种哭是心灵的哀泣……
我仍不知对她说什么好。
我瞧着她哭,一时竟无话可说。
母亲真是把这一位“表妹”和那一位“表弟”当成了什么至亲家的孩子。也许这母亲般的关心也是上了年纪的女性们的本能的自我价值的证明吧?“表妹”的伤感情绪,竟搅得她没心思看电影,门一响,我知道她回来了。“表妹”的哭声,不但引得母亲脚步急促地出现在我面前,而且动了气。
“让你劝个人,你都不会!你光会听着别人哭吗?我走时,她都情绪好了。怎么这会儿工夫,反倒哭得泪人儿似的了?你出去吧!索瑶,索瑶,别哭了!赶明儿他再来,大娘替你数落他……”
母亲洗了条湿手巾,替她擦脸。
我说:“妈,还是你先出去吧。你也不了解情况,乱干预个什么劲啊!”
我不管母亲生气不生气,将母亲“请”了出去。
我重新坐下,说:“你接着讲。”
索瑶说:“我打了他一耳光……我觉得,好像不是我在他头顶上高高坐过。而是他在我头顶上高高坐过。总之,我感到从没被那么严重地侮辱过。恨不得纵身一跳,跳到山谷里摔死自己!我怎么会想到那会是他?如果我知道那是他,我会心安理得地高高坐在他头顶吗?可他分明知道他背的是谁。却还照背!这不可能只为了挣我的钱。我想,当我高高坐在他头顶的时候,他心里其实是快感的。这样的事完全可以避免。而他故意使之成为一种现实。用他存心制造的这一种现实,将我摆在丑陋倍出的位置上,使我自己审判自己。他站了起来,仍那么素不相识地望着我,仍用那么一种冷冷的语调说:‘小姐,如果我使你不满意,你可以不给我钱,但是你无权打我。’我干瞪着他,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刷地淌下来了,却说不出话。姐的背夫跑了过来,对我吼:‘你凭什么打人?有理讲理,打人不行!你不道歉,老子也扇你!’样子变得特别凶。姐姐也跑过来了,也对我嚷:‘索瑶你干什么?无缘无故的,你为什么要打人家?你说话呀!’我对姐姐说:‘我恨你!’姐姐就扇了我一耳光。这时前前后后的游人,聚拢在我们周围了。另一个背夫,向人们哇啦哇啦地叫喊:‘我们是按劳取酬的人,不是奴才!自从这黄山开放以来,还没见过敢扇我们嘴巴子的呢!何况没做错任何事,没摔了她,更没对她耍流氓!……’一时公理都站在那背夫一边。我没法解释。也向人们解释不清。我能怎么对人们说呢?能说:‘他是我同学,所以他背我,我就该扇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