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言.2
乎具有可持续的价值。
二十二年中,据柳自己说,他至少被批斗了四五百次。在“文革”十年中,更是几乎天天被批被斗。倘几名中专毕业的青年技工午休时间闲得慌,胡乱批斗他一通则就解了闷了。在“文革”十年中,有些大单位是禁止午休时下棋打扑克的。于是批斗他等于下一盘棋,或打几轮扑克。
据柳自己说,二十二年间,很是有一些人,因批判他而提高了写批判文章的才华,而提高了发言的思想水平。连中苏两国在珍宝岛发生了边境武装冲突,批判者也能与他这名“右派分子”联系起来,认为他当年在不足论道的鸡零狗碎的小事上伪装“反苏”,其目的无非想麻痹人们,使人们对苏联的认识由而不能着眼于修正主义的本质。是“小骂大帮忙”的伎俩……
据柳自己说,二十二年间,不少人由他而提高了写批判文章的才华,而提高了发言的思想水平,于是和他自己当年一样,引起关注,被赏识,继而由工人而班组长,而入党,而车间主任什么的。也有人被抽调到写作班子里去,成了政治宣传员,继而成了脱产的政治宣传小干部……
他的话给我这么一种印象,当年的他仿佛是一块靶子,许多人可以通过射击他而训练成射击能手。又仿佛一具活尸,许多人可以通过解剖他转行当政治“外科医生”……
据柳自己讲,一九七九年他获平反,调回原大学的途中,受到了某县一位副县长的数日款待。原来对方也曾是“射击”他的能手,解剖他的行家,官运由而亨通。更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对方还因为经常写批判他的大字报,大标语,而竟成了该县书法家协会的会长。并且,果然写得一手好书法。起码在他看来是那样。他临行之际,人家赠他条幅,上书八字乃是——“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是老子的话。
在文言,“中”通“冲”。“不如守中”,意谓不如默默保持虚静,压制冲动。
二十二年如梦魇,柳悄无声息地回到他曾任过宣传部长的那所大学。有一位“平反办公室”的女工作人员接待了他,安排他在校招待所住下。那女同志四十余岁,对他的接待态度客气而又周到。请他不必着急“平反”以后的具体事项,安安心心地休息一段时间为好,若有什么要求来日方长。那些日子,相比于二十二年,使他感到幸福无比。终日无所事事,睡到十点钟才起也没人干涉,仿佛神仙过的日子。其寂然回归,直可用“神出鬼没”四字形容,很有那么点儿重新“潜伏”下来的意味儿。最初的日子,吃饱便睡,醒了又吃,吃了再睡。二十二年间,他的身体感到严重亏损的似乎更是睡眠,大脑不失时机地,强烈反射着一种急需补足的本能。一个星期后才开始在校园里各处转转,走走。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只不过树老了,楼旧了,路多了几条,看见的都是生面孔了。别人不知他是谁,他也认不得别人。即使从前的同事或上下级擦肩而过,竟也不能相互引起注意……
终于他被那位女同志通知去开会了。一次,两次,数次,都是关于肃清“文革”流毒,促进思想解放的讨论。他早早地去,坐在一个角落里,心中牢记着当年他那名学生送给他的话,以及那位副县长赠他的条幅,自封其口,自缄其舌。
有次参加会议的多是年轻人,有学生代表,也有三四十岁的教师,一名学生发言曰:“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社会主义之中国,好比一口大锅,一幢大厦,锅已裂纹道道,厦已东倒西歪。莫如趁着思想解放的热情高涨,一举砸碎之,推倒之,从头再来一遍!好比用橡皮将纸上杂乱的铅痕擦尽,使之重是一张白纸,重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正是“拨乱反正”年代,青年人口无遮掩,一旦亢奋,过激言论时有发生。主持会议的人即使不以为然,一般却也不太会当成件严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