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纽扣.1
将那件脏而笨重的棉坎肩儿脱在外屋了,也脱去了工作服,向我们展出一件半新的红底儿黑花的紧身小袄。她比母亲高半头,这在女人们来说,是很值得羡慕的所谓“适中”身材了。虽然穿着棉袄棉裤,还是看得出,她的身材苗苗条条,不胖也不瘦。也许是刚用凉水洗过脸的缘故吧,使她的脸色看去那么红润。眼边的煤灰却是未洗尽,一双温良的眼睛仿佛描了眼圈似的,显得又大又有神。
在我和弟弟妹妹眼里,她完完全全是个大人。而她这个大人,看上去也不过十七八岁。弟弟妹妹们一溜趴在炕上,傻呆呆地瞪眼瞧着她。
在我们不懂礼貌的盯视下,她有些发窘地侧着身,双手攥着搭在胸前的一条粗辫子,轻声问母亲:“大姐,有木梳吗?”
“有,有……”母亲应着,赶紧拉开破桌子的抽屉,寻找出我家中惟一一把断了好多齿的木梳。
她接过木梳,就拆散了辫子,梳起头发来。
“里边趴着去!就这么一张炕,都让你们趴满了!”母亲对着弟弟妹妹们吆喝。
于是弟弟妹妹们就一堆儿缩到炕角去了。
“坐炕沿上梳吧。”母亲轻轻地将她推坐在炕沿上。
我低声问:“妈,我给你们热饭吃吧?我和弟弟妹妹们都吃过了。”
母亲说:“我自己热吧。挑两棵白菜,洗一个萝卜,我做汤……”
母亲看了那大姑娘一眼,挨着她坐在炕沿上,推推她的肩膀,问:“你怎么不说话?”
她只是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也不抬头!
母亲又说:“如果,你是嫌弃我这个家,今晚我就只留你住一宿,明天我再替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好住处安身……如果,你还肯将就我这个家,你就长久地住下来,住多久我也不会撵你搬走。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盖的,就有你盖的……”
她还是不吭声,还是不抬头。木梳,在乌黑的长发上缓缓地梳理着,将她那长发梳得顺溜儿极了。
我们见她这样子,都觉得大大地失望,猜想她准是不愿在我们这样一个家里长久住下。
我一边扒白菜洗萝卜,一边偷眼瞧那大姑娘,真希望她说一句“我住下”,或者点一下头。
她却像个哑巴,头垂得更低了。
母亲见她始终不回答,表情就有些尴尬,便缓缓地站起身,去切菜。
“大姐,你每月收我多少房钱?”她忽然抬起头,用极小的声音向母亲发问。
“瞧你问的,什么房钱不房钱的?”母亲停止了切菜,转脸瞧着她说:“房子不是我的,我能做二道房东吗?你要愿住下,我一分钱也不收你的!”
那张我认为非常之俊美的脸上,花朵绽放般地呈现出了一种心喜意悦的微笑,她复低下头说:“那……我愿长久住下……”仍继续梳头。
母亲乐了,说:“不过,孩子们面前,总得有个叫法。你叫我大姐,你年纪跟我的小妹子一般大,可惜我那小妹子死了。今后,就让孩子们叫你小姨吧?行吗?”
“嗯。”像个表示今后愿意听大人话的孩子的声调。她放下了梳子,开始编辫子。
母亲又对我们说:“都听见了吗?今后要叫小姨!”
“小姨!”弟弟妹妹们迫不及待异口同声地叫起来。几只猫崽子似的爬到她身旁,一迭声地叫“小姨”。
她半转过身,瞧着我们,又那么可爱地笑了。
我仿佛觉得我们家那小破屋子顿时满室生辉。在一片“小姨”的叫嚷声中,我那颗七岁的男孩子的心,竟充满了莫名其妙的激动和兴奋!从今往后我将有一个小姨了!并且是一个多么让我喜欢看着的小姨啊!我那把木头做的、涂了墨的驳壳枪,我那一小箱子小人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