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姐妹
家,一是那宁波籍邻居,都没有关门的习惯,大敞着,那家的祖母便将两家的起居活动尽收眼底。她静静地立在那里,好像等待有人邀请她下去坐一坐,可是谁配作这样的邀请?她是如此的威仪。底楼两家的大人都去上班了,只有吵吵闹闹的小孩子,还有保姆们。舒娅家的扬州保姆曾发出过邀请,可她矜持地一笑,没下来,反是转过身上去了。她大概是要有三邀四邀才可屈尊,可舒娅家的扬州保姆不是一般的保姆,她是见过世面的,亦很有尊严。于是,那祖母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机会下楼来了。这家也有一个小孩子,年龄在舒娅与妹妹舒拉之间,因是独女,平素十分寂寞,也常到楼梯拐弯处站了,望着底下的房间。但她不像她祖母那么矜持,只要舒娅一招手,立刻飞也似地跑下去,毫不掩饰迫切之情。无奈好景不长,不一会儿,就响起祖母的叫声。她一边应着,一边赶紧跑上去,回到楼梯拐弯处,巴巴地向下看,然后再伺机飞奔下来。这是小时候,长大以后,她祖母不怎么干涉了,却都开始作态,变得很矜持,有时见面甚至装不看见,话也不说地擦肩过去。但另有一些时候,似乎什么机关打开了,又相熟得不得了。舒娅从宁波回来,她们间的关系恰好处于交好的状态,那女孩似有无穷的话要与舒娅说,最重要的其实是两件事情:一件是,她告诉舒娅她祖母说,舒娅是弄堂里最漂亮的女孩;第二件是,弄堂口贴了一张告示,让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去街道登记——所以,她的小叔叔和舒娅的爸爸也都要去登记了。
舒娅来不及去想,那女孩的小叔叔,一个缄默的无业的青年怎么会是右派,自己的父亲竟然是右派,就够她伤脑筋的了。她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母亲问,还是像小孩子的时候,有什么不明白的事就去问母亲。母亲早就想告诉舒娅父亲的底细,可是见她兴兴头头的,没机会开口,现在好了,免了她开口,舒娅就知道了。母亲先是点头,然后安慰道,一九六○年时,父亲的右派已经摘帽。但是这并没有让舒娅好过多少,她向来自恃“红五类”,血统纯正,即使“摘帽右派”这名字在她也是耻辱的。她痛心地哭了一场,哭罢,黯然地褪下红卫兵袖章——虽然做了逍遥派,但她依然是红卫兵,一个没有派别的红卫兵。这个动作又让她掉了几颗眼泪,却不像先前那么绝望,而是奇怪地感到一种满意,满意什么呢?不知道,是不是满意她是忧伤的。就这样,舒娅结束了她的政治生涯。而母亲,却忧上心头。她暗暗地注意女儿的动向,当然不是怕女儿会有什么想不开的,这点她绝对放心,这孩子缺乏强烈的个性,她曾经对此不够满意,但现在倒觉得安全了。她怕的是,舒娅会像许多儿女所做的那样,与父亲划分界线。方才说过,母亲属于革命队伍中的小知识分子,多少有一些自由思想,也正是这点自由思想将她从教条主义里面扳回了一点,有了些微的人情之常。在反右时候,她没有听从组织劝告,与右派丈夫离婚,就是这人情之常作祟。她重视她的家庭。现在,她担心舒娅能不能经受住考验。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母亲宣布合家前往龙华公园游玩。临到出门,舒娅说不想去了。母亲先没说什么,与父亲领了舒拉径直走了,走到弄口忽一个转身,返回家中。舒娅正坐在窗下看一本小说书,母亲几乎是青着脸,干着喉咙,说:爸爸的问题已有过结论,现在正接受组织重新审查,暂时没有发现新的问题,所以,你还没有到需要表态的时候!这气氛在家人中间是过于严重了,舒娅说是在大革命中沉浮,其实和课外活动差不多,哪里见过这阵势,当即放下小说,老实跟在母亲身后,一同往公园去了。这是个阴霾很重的天气,景物都显得萧条,人呢,都有心事,脸色沉郁。公园平坦坦的,没有什么风物,只是兀自立了一具名为“红岩石”的陡石,表示着对革命传统的纪念。另还有几块草坪,草皮枯黄而且稀疏。他们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