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归来
来到,小孩子行事总是心血来潮,不出三天,又会被别的事情吸引。但很奇怪的,到这一天晚上,老头一个人悄悄下楼,将后门司伯灵锁别上了。是生怕敲门声惊动邻里,还是内心深处,他在等他们上门?看到他们如约而至,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觉着真的被“铆”牢了,不知何时能得脱身;然而,同时呢,他似乎又有几分欢迎,他发现自己并不那么排斥他们。这一回,他们走进房间,各人在上次的位置坐好,没作过渡,开门见山道:接着说。上回说到哪里了?他眨了眨眼睛,带着顽童式的狡黠,他哪里会忘呢,只不过试探对方,究竟是认真还是不认真。小将中的一名提醒道:说到你娘死,你爹将山地和你一并交给你伯父,只身去了上海。他“哦”了一声——他们记得很清楚,果然是“铆”得很紧,他竟有点欣悦。他这一生,从来未对儿孙们讲过,甚至于,也没对自己从头到尾地理一遍,现在,对了这几个陌生人——看形貌就像是当年的绑匪,蒙面大盗,讲出话来却正统得很,又像是白道,多么奇异的世道啊!就这样,他对他们继续回顾生平。
他在伯父家只生活了半年,觉得寄人篱下的日子很难捱,又想爹又想娘,有一日就自己跑去上海了。父亲临走,往他口袋里放了几个铜钱,晓得做盘缠是不够的,他在宁波码头上做了几天小工,认识了一个水手,央他带上船,等于赚了一张船票,这年他是十三岁。他在十六铺一家咸鱼行寻到父亲,父亲看见他,先是一惊,然后勃然大怒,痛骂他为什么不在家里呆着,要跑来上海,自家一个人在上海已经是万般为难。说是账房,其实和学生意差不多;说是包吃住,吃是一干二稀,睡是楼梯底下一个三角间,一半堆咸鱼鲞,一半搭铺,腿都伸不直,要我把你怎么安顿?他千辛万苦,好容易找到爹,不料劈头盖脑的一顿骂,一气之下,他转身就走,走到哪里去?进了一家澡堂,身上不是有几个铜板吗?先洗一个澡,再出来吃一碗面,余下的时间就在马路上乱走。那时候真是年纪小,不晓得什么叫生计,所以就不晓得愁。要说,也是凭这股子莽撞劲,才拚出日后的家业——说到此处,顾老先生情绪昂扬,难免忘乎所以。那几名年轻人也察觉了,阻住话头,还是让他反省剥削的本质,老头应道:听命!但是——他天真地辩解,时到此刻,我还没有剥削,时到此刻,我还在吃苦。小将做了一个动作,示意他继续。
这一天还没有过完呢!顾老先生继续,洗过澡,吃过面,就是人说的,先是水包皮,再是皮包水,他就在街上逛着。那时候,十六铺是很繁荣的,一条街豆市,一条街鱼行,再一条街棉花栈……街上听得见抛锚起锚,叮哨作响。一个乡下小孩,哪里见过这等世面,十二分的欢喜,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下来了。店铺里点起了灯,那还是美孚洋油灯,在这个乡下人眼里,却称得上璀璨了。正当他兴头的时候,面前出现一个人,黑着脸,是他爹。爹爹问他吃没吃过饭,他撑强说吃了,爹爹也不追究如何吃的,带他穿过一条狭弄,到了江边码头。父子二人说了一会话,爹爹问了家乡的近况,雨水如何,平地里的水稻长势如何,强盗有没有劫抢,山民有没有偷山,却不问儿子如何打算,因是毫无对策,索性就不问。从此可看出,他爹爹是个无能的人,他只有靠自己。这天晚上,爹爹带他回去宿了夜,爹爹没说错,果然伸不直腿。父子俩蜷了一夜,他又饥肠辘辘,因一日里只吃了一碗汤面。早上起来,灶间里一张八仙桌已摆好八副碗筷,没有算进他的,于是早饭没吃,他就走出来了——小将又一次按捺不住,要批判他了,其中一位讥讽道:顾老先生是在忆苦思甜吗?另一位则说:顾老先生是在吹嘘个人奋斗!
顾老先生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我们家乡有句话叫“水要追源,话要从头”,或者我就从中腰说起。小将说:那倒不必,我们有这个耐心,但是你不要混淆是非黑白。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