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我做梦实在不是为了惩罚我,苏眉。再说梦真是可以造就的吗?如果那样为什么在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梦见过爸、妈和小玮?我经常想他们想得要命渴望着在梦里与他们见面、说话,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失败得连我的学校、我的同学、我的小床、我的小人书和我给爸买烟的那条路都没梦见过。
你只是梦着你不愿梦见的一切我记得你曾经为那些梦去拼命洗嘴,像患了洁癖一样地去洗。你相信你在梦中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是肉是大黄的肉——有时又不是大黄,是什么你突然不清楚了,也许那是人的一部分总之有一种你憎恶的气味粘附在你嘴上。也许那是一种老家具味一种老房子味,那年月你像得了一种收获,你从那些你曾经擦过的老家具身上从那些你曾与它朝夕相处被它容纳的老房子身上收获了气味,使你坚信那气味像樟脑像檀香像变了质的梅林牌辣酱油。也许它们都不是,那实在就是点心味,是“红卫”柜台里吸引你的流连忘返是婆婆拎回的纸包里的那些有着亮晶晶外衣的蜜供、有着鲜红印记的酥皮和黏黏歪歪的萨其玛,那些你也曾为之垂涎欲滴的点心。然而不知何年何月经过了何种演变它们却成了粘附在你嘴上的抹不掉的气味,那气味立刻就转换成樟脑、檀香和变了质的梅林牌辣酱油。气味的转换是人类的一种不可避免吧;人所共知产妇得拿鸡蛋补充身体那大部头的亏空,这种补充是穿抿腰裤的产妇和穿“石磨蓝”萝卜裤的产妇的共同需要然而鸡蛋的气味也不是一成不变,听说有位产妇一次吃了十一个白煮鸡蛋,从此她每逢看见鸡蛋就想起三种气味:白布、鸡屎和臭水沟。白布的气味还可以忍受,那么鸡屎和臭水沟呢?那实在就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人间的不适,假如你强制她去闻那不适那就成了苦刑,苦刑不仅仅意味着砍头、挖眼、割舌、车裂。
这就是你梦的原因所在。自然,对于以视觉和思维为主导的人来说也许嗅觉并不那么重要,因为当人能够直立行走并且可以自由地将头颅扭转一百八十度朝后看的时候,鼻子的价值便渐渐降低了。但生活包括生活中的梦并不单单由视觉主宰,有时渗透你感情渗透你灵魂的“内脏”的恰恰是那种在空中飘浮的挥发性分子——气云。那气味钻进你的鼻子,通过两条狭长的通道到达鼻梁后大脑的下边,在两块纽扣般大小的覆盖着黏膜的皮肤上落脚,一个过程出现了。那气味分子接受了嗅觉神经末端的感受器,把信息传导给大脑的情感记忆区。原来生活中的嗅觉是最容易接受大脑的,当它由此进入你的意识时并不需要什么转换,也许你对一种味的厌恶远远早于对梦里那鹦鹉脸的厌恶。于是你的梦出现了,在梦里气味分子变成了有形有声有血有肉的人,那个灰脸可怖的老女人就成了你所熟悉的人,那是你集中了你的一切耳闻目睹包括嗅觉所触及过的一切丑陋塑造的她又被她威吓着。
我没那么想过。苏眉。她不是姑爸更不是婆婆她实在就是个妖怪的本身。
从前我就跟你说过,通常你的那个你并不了解你自己。你拒绝承认那个老女人就是姑爸你愿意把她想成曾经与你朝夕相处的婆婆,你把一切的阴森诡诈一切的不善净都归结在一个人身上,为了这点你甚至否定着与她的朝夕相处你不愿相信你和她都有过一个同样的小床头柜。而姑爸、罗主任以及那站在院里高喊着要把金戒镏交给国家的罗大爷,你却忘记了对他们的种种不愿意。但是在那万般气味中,还有你忘得最最干净的那放了葱、姜用“陈酿加饭”作料酒的清蒸鳜鱼的气味。你无法否认那怡人的气味就是你婆婆造就的,那时在万般气味的漩涡里她还为你造就了另一种气味的梦。而那红糖加碱的窝头的气味不过是她的闪失,是她那可怜的为了把自己弄得像个完人一样的闪失,那时你没有跟她同流合污。
还有什么值得你花费心思去恨一个人?也许你已无法举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