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孤单与孤独
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
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
(F医生终有一天会发现,人比“机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过去和未来无穷地相联、组合、演变……那就是梦想,就是人的独特,以及每一个人的独特。)
我们常常不得不向统一让步:同样的步伐和言词,同样的衣着装扮,同样的姿态、威严、风度、微笑、寒喧、礼貌、举止、分寸,同样的功能、指标、效率、交配、姿势、程序、繁殖、睡去和醒来、进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规蹈矩。我们被统一得就像一批批刚出厂的或已经报废的器材,被简化得就像钟表,亿万只钟表,缺了哪一只也不影响一天注定是24小时。我们已无异于“机器人”,可F医生他还在寻找制造它们的方法。
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使我们不是一批中的一个,而是独特的一个,不可顶替的一个,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个?唯有欲望和梦想!
欲望和梦想,把我们引领进一片虚幻、空白,和不确定的真实,一片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们的独特吧,看重它,感谢它,爱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独特’不可能被‘统一’接受的地方,在‘独特’不甘就范之时,‘独特’开辟出梦想之门。无数的可能之门,和无数的可能之路。‘独特’走进这些门,走上这些门里的这些路。这些路可能永远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们便走进爱情,唯其一旦相交我们才可能真正得到爱情。
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
因而焦灼,忧虑,思念,祈祷,在黑夜里写作。从罪恶和“枪林弹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乐园。
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作“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设想的、不是团聚而是逃离的床上,诗人不止一次梦见他的恋人回来:也许是从北方风雪之夜的那列火车上,也许是在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但是在这样的好梦里,往日的性乱使诗人丢失了性命悠关的语言。
铁轨上隆隆的震响渐渐小下去,消失进漆黑的风雪,这时,车站四周呈现南方静谧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L看见,他的恋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单影只。“是你吗?”“是我呀。”魂魄飘离肉体,飘散开,昏昏眩眩又聚拢成诗人L,在芭蕉叶下走,跟随着恋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恋人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便在梦里L也觉得若虚若幻。恋人走进南方那座宅院,站下来,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门开着,窗也开着。恋人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这儿和那儿,都亮起烛光。
是你吗?
恋人转过身,激动地看着L。
是她:冷漠的纺织物沿着热烈的身体慢慢滑落……点点烛光轻轻跳动,在镜子里扩大,照亮她的容颜,照亮她的裸体,照亮她的丰盈、光洁和动荡……
盼望已久,若寻千年。诗人满怀感激,知道是命运之神怜恤了他的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