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他在我一岁多一点时就走开了。
在无数次的想念中,父亲被我想象成一个巨人,日夜不停地开凿石头。当这个巨人被释放的时候,我们这儿的一切都将焕然一新。那时候我的思念像北方涌动的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在我的心岸发出了噗噗的声响。
春天在想象和思念中度过。每一次思念都是被老爷爷或外祖母的呼喊声打断的。他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了——这时的莽野上已经没有了野狼或其他凶猛的动物,他们到底怕个什么?他们的喊声里总是充满了惊慌,这使我都觉得好笑。
但我不敢耽搁,飞快地从藏身之处跑出,奔向他们。
夏天我到海边看打鱼的人。那是附近村子里的,他们在海里撒上了大网,然后在两端排成两条长队,吆喝着把大网拉上来。我每一次都要看着网上岸,尽管这常常是漫长的一个过程。当网漂子的弧线越来越短时,它围住的那一片水面就沸腾起来。我甚至听到了鱼的叫声,哜哜的,尖尖的,都是求生的尖叫。它们有时要猛地一个蹿跳,半空里闪一道白光,再啪一下落进水中。它想跳出围网,虽然没有成功,但它多么英勇,最后还是要奋力一搏——我想如果自己是一条鱼,这时候大概也会这么做的!
大片的鱼给大网围堵到沙岸上了。我一生都忘不了它们在离水那一刻的情景。它们都给吓坏了,在网扣上拧动、呼喊,相互撕咬。一些不知名的、从未见过的水族让我大吃一惊,它们的模样怪极了。我就是那时才认出了乌贼、水母……
拉网的人都赤身裸体——成年人的赤裸让我目瞪口呆。我那时一想到将来自己也要长成这副粗糙而丑陋的模样时,心里就感到一阵可怕。长久地站立在海边,结果身上很快就被沙子和太阳烤红了,发出阵阵灼痛。
火一样的夏天哪,我感到整个原野都在喷吐着绿色的火焰。长长的荻草和芦苇在风的撩动下伸出火舌,打破碗花的蔓子则在低处慢慢燃烧。白色的沙土不敢赤脚去踩了,知了的鸣叫通宵达旦。夜间外祖母叫上母亲、老爷爷和我,携着干艾草和草荐子,找一片白沙子躺下。头顶是一棵大树,树隙中闪出星星。风微微吹起,吹过来一片小虫的鸣唱。老爷爷在远处的一棵树下躺了,他替我们点燃了干艾叶。这样蚊虫就躲开了我们。
我缠着外祖母讲故事,直到我自己困了,一合眼皮睡过去。醒来时只剩下我一个人,淡淡的朝晖印在脸上,痒痒的。
大概怕我孤单,老爷爷离开时把狗牵到了我的身边,链子系在树桩上。它略显忧愁地看着醒来的我,卷了卷舌头,又开始打哈欠。它的时间表与人是不一样的,在它那儿,白天恰是睡觉的时候。
我不能忘记这条狗。它的名字叫大青,英武而俊俏。它有一双外国人才有的蓝色眼睛:脸庞长了些,这与所有狗都是一样的;它的鼻梁硬邦邦的,我常用手指去敲击。当我们俩在一起,再没有别的人时,有时我心中会涌出可怕的、猛烈的激情——我不能抑制自己,就紧紧地扳起它的脸,让我们的脸庞紧贴一起。它一动不动,它知道这对于我们都是一个重要的时刻。这样很久很久,我等待着心中的什么过去……
后来,我们一起抬起头来。它注视了我一下,幸福地、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开了。
大青的沉默给我留下了永难忘却的印象。我至今闭上眼睛,仍能想起它默然的表情。它的多情的双眼看看南方——它会望到那一溜蓝色的山影吗?当再一次转过脸来时,它就垂下头,若有所思。它的一颗沉重的心灵时常能够感染我,让我与之一起走入安静。那时我看着它的后脑,常常想:它在琢磨什么?它有非常不快的往事吗?它的长长的后顾之忧在折磨它吗?那时我发誓一定要永远地爱护它、保卫它,谁敢欺凌它,那么好吧,我会跟他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