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雪十年
?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初,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人,跟着希特勒这样的流氓狂叫狂跑?除去一些不逞之徒,唯恐天下不乱之外,其余大多数人是真正地信服他,还是为了暂时求得活命?①没有答案。在食堂吃罢午饭,回到办公室,摆好几张椅子,枕着一捆报纸,他睡下去。几年来,一直过着非常生活的他,这就是一种享受了。天气渐渐冷起来,他身上盖着那件当年由延安回家时穿过的日本军官的黄呢斗篷。这是抗战时期的战利品,由伙伴那里得来,现在也已破旧了。他不免触景生情:“在那样残酷的年代,在野蛮的日本军国主义面前,我们的文艺队伍,我们的兄弟,也没有这几年在林彪、江青等人的毒害下,如此惨重的伤亡和损失。而灭绝人性的林彪竟说,这个损失,最小最小最小,比不上一次战役,比不上一次瘟疫。”②
他感到压抑。再说,像这种日子,也近于无聊。于是,他向领导递了报告:回故乡“体验生活,准备写作”。报告批准了,他一担行囊,回到故乡。这是1972年春天,张同志随行。
就住在一个堂侄家里。父老亲友,得知他的到来,欣欣然竞相前来探问,谈话间,或庆幸大难不死,或欷s[沧桑之变,在那些日子,他心里得到不少安慰。
这次回老家,实际上是像鲁迅说的,有一种动物,受了伤,并不嚎叫,挣扎着回到林子里,倒下来,慢慢自己去舔那伤口,求得痊愈和平复。①除了八十多岁的叔父,老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村子里四五十岁以上的人,彼此还有记忆,再年轻的,就都陌生了。当然,有些人读过他的作品,他们对他的名字并不陌生。从县城到东辽城,他们雇了一个“二等”(北方一些农民用来做生意的自行车,可以载人,也可以驮东西),车主是个诚朴的青年农民,快进村的时候,他忽然问:“你们村里,有个叫孙犁的,现在这人怎样了?”
“你认识他?”孙犁问。
“我读过他的。”
“他还活着。”
……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又有几茬人起来了。
东辽城也发生了变化,四周大道两旁都是钻天杨,村子被围在绿色的屏障里。靠近村边,还有一些果园。村外是大片大片的柳杆子地,用以经营农具和编织业。造成这些变化的原因是风沙,土地已不适宜种植庄稼,农民主要靠树木、靠经营副业来维持生活了。
他的堂侄喂着两只山羊,孙犁每天背上个柳条筐,去砍些青草,或是捡些烧柴。像童年那样,他又走进田间,走进柳林,走到滹沱河大堤上来了;又看到了黄色紫色的野花,又拣到了鸡腿蘑菇,又听到了鸟叫虫叫了。这时,他在苍凉中感到一种恢复了青春活力的愉快。毕竟,在自己的家乡,他变得年轻多了。
但有一天中午,他从野外回来,侄子告诉他:镇上传来天津电话,要他赶紧回去,说是为了剧本的事。侄子很紧张,不知大伯又出了什么事。孙犁一听,放了心,说:“安心吃饭吧,不会有什么变故。剧本,我又没发表过剧本,不会再受批判的。”
“打个电话去问问吗?”
“不必了。”
隔了一天,孙犁正送亲戚出门,迎面开来一辆吉普车,从车上跳下来的,是他的组长。组长说,接他回天津,参加创作京剧剧本。各地都有“样板戏”,市领导也很着急。京剧团有一个写抗战时期的白洋淀的剧本,上不去,因此有人推荐他去。
看组长流露的神色,好像很为他庆幸。但孙犁对这消息却很淡然,暗想:“剧本上不去找我,我能叫它上去?我能叫它成了样板戏?”但第二天他们还是回了天津,因为这是命令。回到机关,当天政工组就通知他:下午市里有首长要来,不要出门。而且不到半天,接连通知了三次。他只好在办公室枯坐。首长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