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者
室外面是长天荒草,安静无比。我从来没有获得过那么优越的读书条件,当然绝不放过,连生病的事也忘记了。
那位沈老先生有点仙风道骨,那么大年纪还每天爬山,有时居然亲自提一小篮子家栽时鲜水果,到半山小屋来送给我,让我既惊讶又感动。我问他为什么不在读书室里交给我而要亲自送来,他说这是quot;礼数quot;。他倒是每天早晨在家听点广播,把重要的消息告诉我。有一天他说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你半山腰的小房子也危险,于是我几经打听搬到一个庙里躲避。在庙里又住了不少时日,仍然天天去读蒋经国先生留下的那些书。那个读书室造得很坚固,即使发生地震也会很安全。沈老先生说,蒋经国先生从来没有充分利用过这个读书室,这个读书室简直就是为我造的了。从古庙到读书室那条冷僻的荒路,我已经走得悠然陶然,几乎记不得年月了。
后来知道,这些年月,中国政治领域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上海文化界的气氛也十分紧张,而我则好像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冰冻封存了。直到二十年后,上海有剧作家在编剧之余突然构想起我的这段行踪,情节千奇百怪,甚至指派我担任了上海某写作组的组长,好像一个人在荒山中指挥着远处的斗争。我听到后总是大笑,说我的问题比他们想的严重得多。试想,我躲在国民党首脑的读书室里,与一个身份不清、但一提起蒋经国总不忘quot;先生quot;尊称的奇怪老人交往得不明不白,而且生活形态已近似quot;落草quot;。写作组总有白纸黑字的文章可以一篇篇清查,而这段quot;落草quot;的经历又怎么能说得清?
但是,不管怎么说,终于有一天,我从两位过路山民嘴中得知,立即又在老先生那里证实,毛泽东去世了。
五
几年后,我在系资料室里翻阅杂志,突然读到一篇用中西比较方法研究的文章,十分惊叹,却不知作者王元化是什么人。当时正好上海有一家大报向我约稿,就写了篇读后感寄去。几天后报社编辑亲自来到我家,告诉我这篇读后感不能发表。原因是quot;王元化的历史问题还没有结论,学术杂志发表他的论文可以,但我们报纸……quot;
我问:quot;王元化究竟是谁?quot;
quot;你写了文章还不知道他是谁?quot;那位编辑十分惊讶,quot;我还以为是由于你和他爱人同在一个学校的关系呢。quot;
quot;他爱人在我们学院?quot;我好奇极了。
quot;张可嘛!你真的不知道?quot;
quot;啊?quot;这下我倒真是发呆了。
过些天我有意识地在学校里找到张可老师,谈了这件事,也谈了我对王元化先生文章的评价。张可老师开心地笑着,不断地说:quot;你太客气了,你太客气了!quot;
又过了几天,系里的柏彬老师交给我一封厚厚的信,拆开一看,署名王元化。除了约我见面,还谈到以前如何从张可老师那里知道我,其中有一段话,一看之下眼睛一亮,后来不知又默诵了多少遍:
尽管身边还有大量让人生气的事,但我可以负责地说,就学术文化研究而言,现在可能正在进入本世纪以来最好的时期。
一位伤痕累累、尚未平反的长者,居然用如此明快的语言作出了世纪性的判断,当时对我的震撼真是非同小可。quot;可能正在进入本世纪以来最好的时期quot;——至少有几个月时间我一直念叨着这每一个字,回想着梁启超、章太炎、王国维、鲁迅、陈寅恪,不能不产生一种惶恐,怕大家在热闹中把一个重要的时机辜负。正是这种震撼和惶恐,使我急急地将那部我多次提到过的h·克拉克的英文著作作为拐杖,向